■郭小聪
人们常把文章的开头比喻成音乐定调。音乐的主旋律是在作曲家反复酝酿中才呈现的。同样,文章有了满意的“第一行”,作者也才能有信心写下去。
然而,一个看起来令人振奋的开头,有时会把我们引入窘境,以至影响了清朗的思路。刻意追求“凤头”的效果也有可能导致过早的雕饰,最后不得不推倒重来。
问题往往是:如果我们对特定作者形象还心中无数,就很难恰如其分地开口。所以,提笔写作之初的困难与其说是定调,不如说在于确定口吻。凡是语出不凡的作品,都有作者独特的内心口吻,而非精雕细刻的结果。事实上,真正独特的口吻是很难模仿的,要想借鉴它,就只能抄袭它。诗人龙沙《读荷马史诗》一诗的头两句:“我要把荷马的《伊利亚特》读上三天,/因此,科里东,你要把我的大门关紧。”这里有什么繁复的渲染吗? 没有,仅仅一句对仆人急匆匆的吩咐口吻,就把诗人对荷马史诗的挚爱、拜读心切及沐浴焚香的虔敬之心完全传达出来了。这样的口吻是多么独特,以至别人无法照猫画虎。
真正让词语摆脱昏昏欲睡、让人兴奋起来的东西总是独特的口吻,可惜太难得了。《永别了,茂密的森林》一文,隔着五百年,我们也能听到塞维涅夫人的哽咽。得知儿子把祖产——“世界上最古老的树木”砍光时,她在信中悲泣:“我昨天看见的一切——那些愁容满面的林中仙女,那些无处安身的森林之神,那些两百年来一直以这片树木为家的老乌鸦,那些在幽暗的密林中用凄厉的叫声预告人类不幸的猫头鹰,昨天都向我诉说他们的痛苦,使我为之动容……”那时没有影像,但塞维涅夫人的悲伤欲绝,永远倾泻在纸页上了。
凡落纸笔,即为剪裁。现实生活是无始无终的,只有作者才能给予开头和结尾,那么你怎样开头,怎样结尾,其中必有你的心理印迹和独特情怀。布封的《马》只是一篇科普文章,却成为公认的名篇,因为它从第一句“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剽悍的动物——马”,人们便折服于作者同样高贵的口吻和含蓄的激情。
王德峰先生在《艺术哲学》中也很看重口吻的开篇作用:“我们常说文章开头难,写文学作品尤其如此。一首诗的最初几行特别重要,因为它要起到唤起预备情绪的作用。”他认为“预备情绪”的微妙性就像大家在房间里做事,忽然有人在钢琴上弹出一两个音符,还不是旋律,却已改变了房间的气氛,让人处于某种心境当中。又如下雨天在家里看书,有意无意聆听窗外的雨声,早晨醒来听到院子里的鸟啼,都会引动诗意的情绪。的确,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所以掷地千年如金石之声,就在于一开口便大开大合,痛快淋漓,让人感到人生百味亦不过白驹过隙,我们即便没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抱负,也必有“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欢愉时刻,或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自我感动。
“预备情绪”的本质作用正在于:要能够在于无声处之中无中生有,找到最能撩动人心的那根弦,将作者的心力投射出去,幻化为作品的总体情绪氛围。
普希金《离别》一诗虽短却情感层次丰富。头两句“为了遥远祖国的海岸,/你告别了异国他乡”,一下子便让人沉浸到渺远而又莫名的感伤情绪中,节奏也不由得慢下来。但这只是引子,如同海风的第一阵吹拂。当我们面对茫茫大海时,诗人已不知不觉转向了细小活泼的意象:“海水在礁岩下打盹,”慵懒的海水居然能够打盹,多么天才的想象! 但这仍然只是一个过渡。最后,不经意间,诗人才突然直面真相,坠入绝望,也让读者肃然:“你的美貌,你的痛苦,/永远消逝在骨灰盒里。”这首诗的意思容易领悟:世间的一切都会消亡,包括美貌和痛苦。但只有普希金表达得这么有诗意、深意而不刻意。因为诗人是以友人的身份、恋人的口吻来追怀一位美丽女子的,让读者一同感受到了死亡与爱恋的沉重。这起伏不定的悲欢正是生活本身,所以情绪转换虽快,却自然,人们叹惋,却无奈,头两句似乎无关宏旨,却笼罩了全诗莫名的忧伤,它让读者瞬间读出口吻,进入情境,感怀不已。
一般来说,凡是能够完美代入人们微妙情思的独特艺术符号,都既是刹那,又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