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女县长李佩钟向拆城墙的民工做了动员,“大家分散开,刚要动手,沿着城墙走过三个穿马褂长袍的绅士来,领头是李佩钟的父亲大高个子李菊人。他们手里都玩着一件小东西,李菊人手里是两个油光光的核桃,第二个是红木腰子,第三个是黑色的草珠子。他们向前紧走两步,一齐把手举起,里外摇摆着,对群众说:
‘且慢!我们有话和县长说。’
李佩钟站在那里不动,三个老头儿包围了她,说:
‘我们代表城关绅商,有个建议,来向县长请示!’
‘有事情,回头到县政府去谈吧。我现在很忙。’李佩钟说。
‘十分紧迫哩,县长!’拿腰子的老头儿说,‘我们请你收回拆城的成命。’
‘什么!你们不赞成拆城?’李佩钟问。
李菊人上前一步说:
‘古来争战,非攻即守,我们的武器既然不如日本,自然是防守第一。从县志上看,我县城修在宋朝,高厚雄固,实在是一方的屏障。县长不率领军民固守,反倒下令拆除,日本一旦攻来,请问把全县城生灵,如何安置?’
李菊人领了半辈子戏班儿,不但他的见识、学问,全从戏台戏本上得来,就是他的言谈举动,也常常给人一个逢场作戏的感觉,全县好看戏的人差不多全认识他,民工们扛着铁铲大镐围了上来。‘我们不是召集过几次群众大会,把道理都讲通了吗?’李佩钟说,‘那天开会你们没参加?’
‘那天我偶感风寒,未能出席。’李菊人抱歉地说。
李佩钟说:
‘我们进行的是主动的游击战,不是被动的防御战。拆除城墙,是为了不容进犯的敌人,在我们的国土上站脚停留。’
‘那可以进行野战,’李菊人截住说,‘昔日我轩辕黄帝,大败蚩尤于涿鹿之野,一战成功,这是有历史记载的,可从没听说拆城!’三个老头儿还要麻烦,群众等不及了,乱嚷嚷了起来:
‘这点儿道理,我们这庄稼汉们全捉摸透了,怎么这些长袍马褂的先生们还不懂?别耽误抗日的宝贵时间了,快闪开吧!’他们一哄散开,镐铲乱动,尘土飞扬,笼罩了全城。三个老头儿赶紧躲开,除去李菊人,那两个还转回身来,向县长鞠躬告别,从原道走回去了。一路走着,拿草珠子的老头儿感叹地说:
‘我们每天起来,连个遛画眉绕弯儿的地方也没有了!’
拿腰子的说:
‘李老菊吊嗓子的高台儿也拆了哩!’
李菊人却把马褂的长袖子一甩,唱起戏来。”
以上摘自孙犁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这也可说是全民抗战火热斗争中的一个插曲。犹如戏曲舞台上的“生、净、旦、末、丑”中的丑角,插科打诨,逗人解颐,可是突然冒出来的以李菊人为首的三个土乡绅却大煞风景,引古论今,驴唇不对马嘴,一本正经地无理取闹。他们这是咋的了?是吃饱了撑的,还是酒喝多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说拆城吧,这本是一项有利于全民抗战的重要举措,正像群众说的:“这点儿道理,我们这庄稼汉们全捉摸透了,怎么这些长袍马褂的先生们还不懂?”
既然“有话和县长说”,县长李佩钟就是李菊人的亲女儿,一个门口进出,一个锅里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什么时候说不了,偏偏舍近而求远,跑到民工动员大会上来说?群众下逐客令了,“一哄散开,镐铲乱动,尘土飞扬”,三个老头儿赶紧躲开了。也算是这一插曲的“曲终奏雅”吧,“李菊人却把马褂的长袖子一甩,唱起戏来”。
孔雀开屏自炫,后窍亦随之而见,岂料想,他这一唱,使人百思不得其解者,竟得其解也。就事论事,“拆城”之于李菊人本无可无不可(只是把他“李老菊吊嗓子的高台儿也拆了。”)实是借此为由头,在众多民工面前和县长分庭抗礼,争长论短,以显摆他是县长的亲爸爸,比“父母官”还父母官的老太爷。如此这般地自我感觉之良好,能不得意地“唱起戏来”?也许这是我的臆断,是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然而“形象大于思维”,又怎知作者之用心亦未必不然?为臆断再找个说词,且引刘熙载《文概》:“庄子文法断续之妙,如《逍遥游》忽说鹏,忽说蜩与鸴鸠、斥鷃,是为断;下乃接之曰‘此大小之辨也’则上文之断处皆续矣。”不妨依样效颦之:“忽说‘我轩辕黄帝,大败蚩尤’,忽说‘李老菊吊嗓子的高台也拆了哩’,是为断;下乃接之曰‘李菊人却把马褂的长袖子一甩,唱起戏来。’则上文之断处皆续矣。”行文至此,想起了金圣叹在《贯华堂第六才子书》中写的一段话:“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便且住,却重去远远处更端再发来,再迤逦又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出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一个小小配角李菊人,为何要费如许力气?《堂吉诃德》里的堂吉诃德说:“喜剧里最聪明的角色是傻呼呼的小丑,因为扮演傻角的决不是个傻子。”掉个过儿说:“喜剧里的傻呼呼的小丑,是最聪明的角色。”试想李菊人这个混迹江湖的老油条,岂肯轻易让人得窥其城府。
菩萨是千刀万刀刻出来的,小丑也不是毛毛躁躁三笔两笔就能写出来的,一部小说,有如一台戏,生、净、旦、末、丑,缺一不可,个个角色,各臻其妙,方有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