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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4月17日 星期三

    周涛的意义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4月17日   03 版)

        ■殷实

        维吾尔族诗人狄力木拉提·泰来提,在《迟到的挽歌》一诗的最后写道:“周涛走了,留下了周涛”,这是颇有深意的。周涛走了,是说周涛的肉体消失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间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当然是让亲友们难过的事情。而“留下了周涛”的意味是,随着那个一直生活在新疆并持续写作的具体生命的离世,也就确立了一个文学和文化意义上的周涛,一个精神的周涛。这样的一个周涛,是会让后世在阅读理解中不断回味、反复认知的,这正是一个创造者真正的价值所在。

        周涛的成就无疑是多方面的。上个世纪80年代,他以新边塞诗确立了自己的诗人声望。他去边防一线,上喀喇昆仑山的哨所,回来后写出诗集《神山》,大获好评,一时为人们传诵。我们知道,汉高祖刘邦曾作《大风歌》,不过,其所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那只不过是帝王将相统治私欲的一种体现,因为王朝总有这样那样不自信和危机感。周涛从当代中国军人驻守的西部防线回来,对“猛士”做了具体的界定:

        他们用热的血、活的生命

        滋润着锈了几百年的 历史车轮猛士呵 我们的军魂挺起七尺汉子的腰身

        只要展开你骄傲的旗帜

        临危时就不惜力拔生命洪流的闸门孔武 刚毅狂放而又忠贞在祖国面前

        没有任何慷慨的言论能比上一次慷慨的献身

        而且,周涛称自己崇拜古往今来的猛士,但当他“热血沸腾时”往往“就羞惭于自己仍是一介书生”。这首诗历数那些“古中国想起就会为之一哭”的悲歌义士、盖世英雄,包括骇人听闻的受辱者,最终说出了诗人自己的英雄观,那就是要明确,个人价值与为之献身的对象(祖国)之间,当是一种良性而健康的关系,因为周涛与大部分歌者的不同就在于,他会检点个体,审视自我,哪怕是一个普通士兵的自我,这就是周涛诗歌的现代性意涵所在。

        周涛最值得称道的诗歌创作,当属《山岳山岳,丛林丛林》。这首两千多行的长诗,至今少见完整版本,但却是中国当代军旅诗的巅峰之作。当一般的写作者,只是从表象触及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边境战争时,周涛却是出于一个真正诗人的本能,从和平理念、人道思想和人性价值这些层面展开了他的深沉咏叹。生命的伤痛,死亡的丑陋,乃至兄弟阋于墙的痛惜,都被如实呈示,读来令人痛彻肺腑。今天看来,周涛在当时条件下的“另类”写作,实际上是相关战争题材文学创作,特别是颂扬式写作的“B面”,这种在当代被忽略了的战争题材诗歌中“哀”的美学,事实上很容易让我们想到伟大中国诗歌传统的源头——诗经、乐府,以及汉魏谣曲类的感时伤世。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当代诗歌走向了某种整体上的低迷和失序。诗坛浮躁,诗人们意气消沉,陷入了个人化写作和语言游戏的迷途。周涛明确表示出了自己的不满,这有他告别“亲爱的诗坛”的著名短文为证。他决定转向散文写作,且一开始就好像不那么谦逊:他声称要“解放散文”。何以故? 因为在他的眼里,当时的中国散文也是有问题的,虽然好不容易突破了前几十年僵化(公式化了的某种文体)的写作套路,却又遁入了所谓文化写作(掉书袋)、个人化写作(创伤记忆、潜意识挖掘)之类的歧路,周涛看不惯这些。他所谓的“解放”,就是要超越这一切,有点像骑士亮剑。

        果然出手不凡。他那些或长或短的散文,不能说都是精品,但的确对当时大量的平庸之作构成了明显的“威胁”——读者们发现“规则”变了,散文原来还可以像周涛这样写。除了《过河》《巩乃斯的马》这样一些精美短章,他还接二连三写出了像《哈拉萨尔随笔》《蠕动的屋脊》《吉木萨尔纪事》这样的万字长文。在这些语言、文风和抒情方式都大为不同的散文作品中,周涛将目光凝聚在了新疆,当代“西域”人的生活形态和精神样式,在他的笔下惟妙惟肖,拓荒者、戍边人和游牧族的性格命运,是其最为津津乐道的。这一系列作品的鲜明特质,就在于,以一种“异域生活”或极限生存环境为背景,凸显生命的尊贵和意义,探求生活中的自由真谛。而且大部分这样的作品,也都伴随着散文文体的推陈出新,周涛在写作形式上可谓不拘一格,在篇章结体上决不墨守成规,长章短札,书信日记,嬉笑怒骂,不一而足。

        周涛散文创作的标志性作品是《游牧长城》。这部长篇散文,在看似不经意的诙谐话语和散漫文体中,暗示出强烈的文化中刺激—接受关系的事实存在,是对文化人类学中“交融”命题的生动阐述,可以说,《游牧长城》是文明特征、文明兴衰和文明重塑等宏大叙事中少见的文学表达。

        周涛对长篇小说的追求,也并不让人觉得特别意外,因为他对文学的兴趣,本来就是整体性的。换句话说,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狭隘的诗人,他谈论“文学”从来不仅限于“诗歌”或“散文”。

        在经历了较长时间的散文创作之后,周涛忍不住开始涉猎小说创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西行记》出版后,中国文学界的反应似乎有点不冷不热。太像自传了,缺乏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故事情节不见一波三折,更没有什么“现代”因素、“魔幻”色彩……《西行记》在“不像”小说的情况下深化了小说的使命责任,与大部分游戏化写作、商业写作判然有别。你可以指责这不是小说,但你无法否认,这是罕见的饱含着血肉和泪水的一部生命之书。

        也许,在我们把周涛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来考察的时候,其文学成就之外更重要的是对一种人格的赞许。在乌鲁木齐周涛的追思会上,诗人乔良说过这样一番话:“我想,周涛的每一位朋友,包括在座的诸位,都一定会觉得,周涛对自己是最好的,那么他是如何做到的呢?”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我们(至少是他的朋友们)都很喜欢这个人,并且为自己得到了他珍贵的友情而心生喜悦,而他并非什么达官显贵,即便在对某一个人具体的财物帮助方面,他也不可能做到太多,却仍能赢得这么多人的心,这的确值得我们深思。更重要的是,在一个几乎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社会中,他为什么会那样思想、那样写作? 口无遮拦却并无“犯忌”? 他何以端正于体制之内、甚至是在一身军服包裹之下,却时时能焕发出活泼的表达,涌动着自在的文思? 这当然只能归于他赤子式的天真,只能说,他略显狷狂的外在形象中,实则包裹着一颗未凿的童心。他性情开朗,身体健康,谈吐优雅,偶尔破口大骂,但骂也只是佯怒微嗔,心中绝无半点牢骚和抱怨,他对自己的成绩单以及这个世界给他的分数是相当满意的,他甚至有点自恋。

        凡此种种,让他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中显得鹤立鸡群,然而他并不孤傲,而是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亲切随和。特别在奖掖后进、扶持新人方面,他更是不遗余力。向刊物举荐作品,鼓励年轻作家去部队基层,为他们的工作调动、入学进修倾力相助。而当他看好的晚辈们作品获奖或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绩时,他绝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功劳,只会由衷地为他们高兴。近年来颇有发展势头的青年作家卢一萍、董夏青青,都曾在周涛手下工作十年有余,都是这种无私帮助的受益者。

        或许这就是周涛。或许这就是周涛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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