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钧
茶叶是中国的特产,也是最重要的出口商品之一,1839年7月美国汉学家卫三畏(S. W. Williams)在《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第八卷第三期上发表过一篇专门的文 章 (Description of the Tea Plant),介绍了中国各种茶叶的名称、种植和烤制方法,以及国内消费和出口情况。作为对这篇文章的补充,他在《中国丛报》下一期(第八卷第四期)推出了三十首《春园采茶词》的译文(A Ballad on Picking Tea in the Gardens in Springtime, in Thirty Stanzas),目的显然是为了使西方读者更清楚地了解茶叶种植和加工的情况。该词共三十首,作者是海阳亦馨主人李亦青,卫三畏以中英对照的方式全部予以了翻译,其中第一首和第四首是这样的:
原文侬家家住万山中,村北村南尽茗丛,社后雨前忙不了,朝朝早起课茶工。双双相伴采茶枝,细语叮咛莫要迟,既恐梢头芽欲老,更防来日雨丝丝。
英译
Our household dwells amidst ten thousand hills,
Where the tea, north and south of the village, abundantly grows;
From chinshay to kuhyu, un⁃ceasingly hurried,
Every morning I must early rise to do my task of tea.
In social couples, each to aid her fellow, we seize the tea twigs,
And in low words urge one another,“Don’t delay,
Lest on the topmost bough,the bud has even now grown old,
And lest with the morrow,comethe drizzling, silky rain.”
卫三畏在译文之前有一小段说明,告诉读者七言绝句的一些特点,“每行七个字,由四行组成,第一行、第二行、第四行彼此押韵”,并特别强调,在原诗中每一句的主要停顿是在第四、五字之间,次要停顿在第二、三字之间。他以第一首为例展示了这种押韵和停顿:
Nungkea,keachoo,wan shanchung,Tsunnan,tsun pih,tsunming tsung,Shayhow,yutseen,mang puhleaou,Chaouchaou,tsaouhe,ko chakung.
以字母拼注的方式来展示中国诗歌的节奏和韵律,能够给西方读者带来一种直观感受,也更易于他们理解。此外卫三畏还在文中引用了英国汉学家德庇时(J. F. Davis)关于中国诗歌停顿和对仗的论述。所以,卫三畏的初衷虽是运用此组诗歌为中国茶文化的文章做一补充,但他对三十首诗歌的全篇翻译以及对韵律节奏的介绍,无疑从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国诗歌在西方的传播。当然,卫三畏充分意识到了以诗译诗的难度,表示自己在这里做的“只是将原文的意思表达出来”,而不是试图将中文原作翻译成地道的英文诗歌。如果说小说、戏剧的翻译已经难度很大的话,那么诗歌的翻译则是难上加难,卫三畏敢于尝试,本身就勇气可嘉,同时也展示了对于汉语能力的自信。后来卫三畏又将这三十首诗的译文收入了1848年出版的著作《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上卷(第577至581页),但只有英文,没有中文对照。
有意思的是,这三十首诗后来在《采茶词》(Tea-Picking Ballad)的标题之下出现在德庇时1870年出版的《汉文诗解》(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增订版之中,同样是中英对照的形式。德庇时在译文前面的介绍文字中写道:“我在《十九世纪上半叶中国研究在英国的兴起与发展》一文中曾说,《中国丛报》第八卷上刊登了一篇中国诗歌的高质量译文,诗的主题是春天在山中采茶,年轻姑娘吟唱的歌谣描绘出景物、气候以及她的内心感受,呈现出自然有趣、欢乐而近于天真的形象。此后茂叟(W.T. Mercer)先生(牛津大学硕士)也做了翻译,文字雅洁,很好地表达了原诗的意思和风格,我将它们一首一首抄在下面,中英文对照。《中国丛报》上的那个译者说原诗来自绿茶种植地区的一位商人,印在一种极为精致、饰有花边的红笺上。他还说在解释中国诗歌的结构时,参考了我《汉文诗解》最初的版本。但是我在文章第一部分对中国诗歌结构的详细解释对于这类简单通俗的民歌来说有些过于复杂了,这三十首诗歌本身的清新流畅非常适合采茶的场景。”显然,德庇时当时并不清楚这三十首诗的首译者是卫三畏,这也不奇怪,因为当时《中国丛报》上一般不特别标注作者或译者的名字,此篇最后只标示了“W”,收入1848年版《中国总论》时也只是说明“来自《中国丛报》第八卷”。
《十九世纪上半叶中国研究在英国的兴起与发展》(The Rise and Progress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England,during the First Half of the Present Century)是德庇时早年的一篇文章,后来和其他八篇文章收入1865年出版的《中国杂记》(Chi⁃nese Miscellanies:A Collection of Essays and Notes)一书。该文全面梳理了早期英国人在学习汉语、研究中国文化和翻译典籍方面的贡献,在讲到诗歌的部分提到了《中国丛报》上的这三十首诗歌的翻译。
《中国丛报》上的这三十首《采茶词》的译者为卫三畏,应该是很明确的,但有学者提出了另外的看法:
这组诗的原文与英译最早于1840年发表在《中国丛报》第八卷的“中国诗歌”栏目里。译者茂叟曾是英国驻香港总督府的高级职官,后执教于牛津大学,本名“W. T. Mercer”,生于1822年,卒于1879年。1835年前后,他任职香港殖民地大臣(The colonial secretary)期间,因工作关系接触到不少从事中英贸易的商人,其中包括徽商。据译文前所附编者按,说明茂叟自一位徽州茶商处得到这组诗之时,写在“一种极为精致,印有花边的红笺上。”——大约是茶商将这组诗的书法作品作为礼物送给了茂叟。徽商大多通文墨,读书明理,至于这位送礼的茶商是否就是原作者,此处没有述及。茂叟生平嗜茶,得到这组诗之后甚为喜爱,便亲自动手译成英文。刊发时配有原文,作者是“海阳亦馨主人李亦青”。据研究明清徽商的当代学者唐力行先生介绍,李亦青当是屯溪知名茶号李祥记的主人。(江岚《英译〈春园采茶词〉与茶文化的西行》,载《汉学研究》2015年秋冬卷)
这里说《中国丛报》上三十首诗的译者是茂叟,不知根据何在? 在《汉文诗解》中,德庇时介绍完《中国丛报》上刊载的译文之后,明确地说“此后茂叟先生也做了翻译,文字雅洁”(a very neat English version has since been made by Mr. W.T. Mercer)。另外,根据上面引文可知,茂叟生于1822年,那么1839年(引文中说是1840年是不准确的)他在《中国丛报》发表翻译时才十七岁,还未成年,恐怕太过于年轻了。另外,上面引文又说他1835年(也就是十三岁)前后任职香港,恐怕就更不对了。
德庇时的《汉文诗解》一书最早全文发表于1829年《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第二卷(第393—461页),同年在伦敦出版单行本,1834年澳门东印度公司出版社再版此书,1870年伦敦阿谢尔出版社又一次推出增订版。与此前版本相比,1870年版扩充了引述范围,包括《春园采茶词》以及萧纲《江南弄》、王涯《送春词》等诗歌作品。据此可以推测,茂叟《采茶词》译文应该完成于1870年之前,1839年《中国丛报》刊载卫三畏译文之后。
比较卫三畏和茂叟的译文可以发现,前者基本是直译,而后者则经常意译,试图更贴近西方读者的阅读口味。如第一首茂叟的译文如下:
Where thousand hills the vale enclose, our little hut is there,
And on the sloping sides around, the Tea grows everywhere;
And I must rise at early dawn, as busy as can be,
To get my daily labour done, and pluck the leafy tea.
颈联“社后雨前忙不了”这句,卫三畏译为“From chinshay to kuhyu, unceasingly hurried”,其中“春社”和“谷雨”用了拼音chinshay和 kuhyu,这在茂叟看来显得过于生搬硬套,不利于英美读者的理解,于是他将原诗前后的句意糅合在一起,译为“我必须黎明即起,忙忙碌碌,完成每天采茶的任务”,干脆将“社后雨前”的词意省略掉,但也没有过于偏离原意。
另外和卫三畏的译文比较还可以发现,茂叟注意到了押韵(there /where, be / tea),给人感觉似乎更有诗味,卫三畏的译文则显得直白。但从贴近原文来说,则卫三畏做得更好。north and south of the village 显然比on the sloping sides around 更符合“村北村南”的意思。“万山”卫三畏用了ten thousand hills,而茂叟是thousand hills,虽然这里原文显然带有文学夸张的意味,但卫三畏的译文无疑更为忠实。
(本文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