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都在青藏高原,要么草原上做岩画调查,要么在山村做考古发掘。2021年10月中旬在成都参加“青藏高原东部研究暨玉树地区历史遗迹”学术研讨会,下榻于成都总府皇冠假日酒店,距最热闹的春熙路只有一条街。从僻远孤寂的考古工地猛然来到春熙路这样一个花花世界,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但也很享受这种多样性的反差所带来的刺激感。
会议结束后从20日到22日,跟着李永宪、甲央尼玛等一行5人开两辆越野车去甘孜拉日玛看岩画。会前与甲央尼玛就已约好,说在拉日玛发现一个岩画点,虽然只有一幅,但画面近300平方米,其上刻凿的岩画图像有几百个之多!最主要的是10月下旬的大渡河两岸正是听秋、观秋、赏秋、悲秋和落叶知秋的季节,错过了今年秋的凋零,我们将无法在反差的对比中去冀盼来年春之热情。不见落红,何以感受黛玉之痛?
西出成都,沿着G4218公路向西向西再向西,经泸定、康定,朝着雅江的方向,到了雅江之后便沿着雅砻河的上游鲜水河一直北上,经道孚,奔拉日玛。沿途清流碧波、谷底绿色,秋色黄叶,山顶冰封白雪,组成一幅幅美不胜收的景观。除了自然风光之外,大渡河两岸的民居房屋也是赏心悦目的人文景观,一座座镶嵌在地毯般草地或多彩林间的民居住宅,看上去像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让我感到惊异的是这里用大石主砌,碎石补缝的墙体砌筑方法竟然跟两千年前塔克西拉建筑的砌墙法是一样的!
1955年以前,这里叫西康省,也叫“三岩”或“山岩”,是青藏高原(昔 日称青康藏高原)的一部分,人烟稀少,整体地势高耸,皆在海拔3000米以上。中部为纵谷地形区,高大山脉皆呈南北走向,平行排列,两山间之谷地则有大河奔流,有多条大河贯穿而过,包括怒江、金沙江、澜沧江等。这个地区为峡谷地带,木处榛巢,水居窟穴,出门见山。关于“山岩”名称的由来,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说山岩“地势险要”,四周被海拔5000米左右的陡峭高山四面环绕:“崇山迭耸,沟溪环绕,森林绝谷,出入鸟道,形势危险”(刘赞廷:《边藏刍言》);其二是说历史上的山岩人以“剽悍”“好斗”“野蛮”和“抢劫”著称。这里山高水长,景色虽美,尽管以农业为主,但耕地甚少,养畜伐木,生活很困苦,清史记载三岩地区为:“化外野番,不服王化,抢劫成性,不事农牧。”康巴藏语把抢劫或盗匪称“夹坝”。盛行夹坝的三岩地区,其内部有严密的组织,也就是“帕措”,依靠自己的族法家规来维护秩序,同时也形成了三岩独有的道德行为规范。三岩“帕措”是当今世界并不多见的父系氏族的残留。
既然是几千年的风俗习惯,那就一直流传下去好了,然而历史前进到了乾隆年间,甚至有一队36人之众的清军队伍也在瞻对(今天的新龙县)被夹坝了! 这让乾隆爷面子上实在是太难看了,于是对川西康区的夹坝土匪进行清剿。事实上最早从雍正年间开始,一直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清政府曾七次用兵征讨这个只有县级建制的弹丸之地。藏语“瞻对”翻译成汉语是“铁疙瘩”,这个“铁疙瘩”“恃其地险人悍,弹丸之地,梗化二百余载,朝廷用兵屡矣!”但“铁疙瘩”始终未融化,直到50年以后才被融化。2013年,著名的藏族作家阿来将瞻对这个铁疙瘩的融化史写成小说《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在体例上,阿来对于清史原文文献的引用,不仅不加阐述诠释,似乎倒更像不动声色地简单堆砌。按他的说法:“真实的史料是如此丰富而精彩,远远超过作家的想象程度。根本用不着我再虚构了。”在阿来的梳理中,瞻对历史上200多年间的一次次征战,不过是反复上演的老故事:对于土司,“靠武力与阴谋争夺人口与地盘,就是这些地方豪尊增长自身实力的唯一方法。他们似乎从来不知道兴办教育,改进生产技术,扶持工商,也有积聚自身实力之效”;对于清政府来说“没有人从文化经济的原因上加以研究梳理,也没有尝试过用军事强力以外的手段对藏区土司地面实施计之长久的治理”——历史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循环中停滞。果然,这种“不动声色”达到了声色俱厉所不能达到的效果,《瞻对》获得了2013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大奖,阿来的历史思考引起历史学者和文学家们的同时关注。
我们早上9:30从成都出发,到住宿的拉日玛镇全程700来公里,开车12个小时之后,到晚上9:30时还有60公里的路程! 而我们此时的右前轮爆胎无法前行。在我们前面的李永宪教授车行至无信号地区,电话打不通,也已不知去向。本拟我们自己换轮胎,但没有千斤顶,无奈,甲央尼玛说他回去3公里的地方有修筑道(道孚)新(新龙)公路的建筑队,到那里寻求帮助,我则留下来看车。我坐在车上听着雨滴落在车顶上面,敲击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唱和着鲜水河哗哗的流淌声。夜助雨势,夜间大山沟里黑得像墨染过,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哪里又是悬崖!筑路队要距我们30公里怎么办?《瞻对》中阿来在看不见光明的历史长夜里的无助、茫然与急切,突然之间,感同身受!
半个小时之后,尼玛带着修理人员回来了,凑巧的是李教授也同时折返回来。有着丰富野外经验的李教授看我们没跟上,电话也打不通,就知道发生了意外,当机立断折返回去。很快,轮胎换好我们又继续赶路了,赶到我们当晚要驻扎的拉日玛镇已经是晚上11:00了。
幸亏李教授跟拉日玛镇宣传部打过招呼,人家一直等着我们,并让镇上的一家饭馆也等着我们。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雨夜中遇到这样的热情接待,还有热气腾腾的乡间腊味饭菜,心里有一种亲切的感动。我们下榻的地方名叫“天堂拉日玛福满藏寨风情民宿酒店”,住房在二楼,只有两间7张床。房间里清清爽爽,有一台早就打开的电暖风机,还有房东孩子在母亲背上望着我们这些陌生人的怯生生的眼光,让我们感受到不少的温暖与放心。
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这真是一个童话小镇。所有的民宅都是木构,错落分布在谷底河边和两边的山坡上,河边一条长长的木栈道将各家连接在一起。清晨沿着这条木栈道,呼吸一下来自山坡森林可直抵肺部的清新空气,领略一下山里斑斓的秋色与多彩的嘛呢石以及涂着喇嘛红的康区建筑组合起来馈赠给游人的风景,这大概就是拉日玛镇要兜售给游人的产品。
不过拉日玛镇的产品仅仅是一小部分,真正的风景却在我们昨夜在黑暗中走过的地方。因为要去岩画点,我们还要往回返30公里,在那里盘旋上山,从3300米的海拔,陡然上升到4400米的海拔;从森林走到草原,从秋天走进冬天;从汽车到摩托再到步行,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岩画地点。这段距离据介绍是鲜水河沿岸的精华,树木种类多,动植物的多样性呈现出景观的丰盈与斑斓。十月份沿途白桦树干的白色和树叶的黄色,有一棵就足以让一个古代东方的布尔乔亚那样伤感天凉好个秋了,试想,成千上万,漫山遍野全是这种雪白与亮黄时,这就不再是自然景观了,而是一件艺术作品,一种miracle,一种神启了。没有伤感,只有惊愕和震撼。
地质上山高涧深,植被的垂直分布,越野车在这样一座高山上运动时,你能感到的不只是空间的运动,还有时间和季节的经历与变化,你能感觉到历史的行进。就是循着这条历史隧道,我们来到了岩画前。
准确地说,岩画只有一幅,因为所有的图像只绘在一块岩石表面上。这块岩石表面又有27米长,平均宽度在8~10米,上面用敲凿法制作的单体图像有200多个。画朝向南偏西210度,这里的海拔4300米。岩画风格一如青铜时代我国北方草原岩画,主要以牛、鹿、羊、狗等动物图形为主,中间再穿插一些骑者、狩猎、争斗、放牧等人物活动场景。如此巨幅的石面,如此众多的图像,加上如此连绵的秋雨,我们无法在一两天时间内完成对该岩画的著录,雨中我们无法拓摹,甚至连无人机都飞不起来! 我们只能拍些照片,观察着岩画图像的制作技术、图像风格、形象组合、画面构成、表现场景等,突然发现一幅表现多位人物形象的场景,有人手里拿着盾,有人拿着弓箭,还有人拿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武器,围在一起,似乎组成一幅叙事场景,是夹坝吗? 青铜时代的抢劫场面? 如果夹坝是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在岩画中加以表现就可以理解了。无论是否为夹坝场面,都可以视作崖面上的人文景色,这也是拉日玛岩画地点(该岩画点不是这个名字,为了保护岩画,该地点暂时保密)与众不同的特色之处。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岩面的生成,这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问题。拉日玛岩画点更为特殊之处不在岩画,而在于刻凿岩画图像的岩石表面。这是一块巨大的片麻岩的地表露头,岩石表面虽呈波浪状起伏不平,但非常光滑,且上面有水平横线条痕。仔细分辨之后,居然是冰川擦痕! 这是一块鲸背石! 鲸背石又称羊背岩或羊背石。因岩石的形状酷似鲸鱼背或羊背而得名,是典型的冰川侵蚀地貌景观。当冰川向前向下运动时,对所过之处的基岩产生缓慢而持久的磨蚀作用。当遇到岩性较硬的基岩时冰流受阻而发生超覆且对迎冰面的基岩产生压蚀磨光作用,对背冰面产生拔蚀磨光作用。当冰川后退、显露出来的基岩形状就像匍匐在谷地中的羊群,长轴方向和冰川运动方向一致。鲸背石的上游面光滑浑圆,下游面陡斜而粗糙且往往伴有新月形拔蚀裂口。由于冰川在对基岩磨光侵蚀过程中或许夹有硬度比较大的冰碛砾石,可在鲸背石面上形成一道道头大尾小的冰川擦痕。鲸背石及其擦痕是判定是否有古冰川作用以及古冰川作用规模的典型证据之一。
拉日玛这种鲸背石在康区均有发现,被认为是第四纪以来延续至今的冰川遗迹:“这些鲸背岩群是第四纪古冰川奇观,在南北极冰川退化后比较常见,但在内陆山地冰川地区十分罕见。这一重大发现,丰富了达古冰川景观系统的内容,对于研究和揭示冰川运动规律,提供了最直接的科学依据。”不过康区的冰川遗迹有人认为不是第四纪的,而是更为古老的。
1937年安特生曾赴中国西部高原的西康一带考察冰川遗迹,结论认为那属于古冰川,而非第四纪冰川。他认为第四纪以来的地质时期气候干旱,不会有冰川发生。但今天值得我们关注和记住的是拉日玛这块刻有青铜时代岩画的鲸背石,是汇集了“第四纪古冰川奇观”和“青铜时代人文景色”的一块奇石,融自然与人文奇迹于一体,弥足珍贵!
(本文摘自《青藏考古笔记》,汤惠生著,青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第一版,定价:5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