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晖
写这篇文章的动因,是缘于马丽春日前发表《我家的镇宅之宝——一副来自台湾的对联》中的一句话:“吴心白一生出产文字无数,写了张佛千为他撰联的文章,却独不写楚戈……”恰好20多年前,我在台湾访问张佛千先生时,他也欣然为我制作了一副嵌名联:论史观人沉心静朗;进德修业晖光日新。而书写这副嵌名联的人,乃为台北故宫博物院大名鼎鼎的楚戈。佛老曾与我有过详细介绍楚戈传奇经历的谈话,现检索《访台履痕》札记,整理成《楚戈其人其事》,以答马丽春女史。
张佛千先生(1907—2003),安徽庐江黄屯乡人,1949年去台后,曾任安徽旅台同乡会会长、《联合报》资深顾问,台湾学界皆尊称他为“佛老”。他一生喜与人交往,其待客之道,有旁人无与伦比的谈话技巧。举一个例子来说。对日抗战后,三十岁的张佛千就任拥兵百万“西北王”胡宗南的秘书,胡派他去做西安办事处主任,独当一面为胡打统战牌达五年之久。办事处经常要调停接待国共两党诸多要人,他以恰到好处、干练的办事作风,深得各方人士交口称道。1943年6月底,周恩来由重庆返延安途经西安,他奉命代表胡宗南,赴周住地作单纯的礼节性拜访。胡交代:谈话以半小时为宜,也不可涉及政治话题。在周的住地西安近郊七贤庄,周与他竟像一见如故的朋友长谈了一个半小时,足见他待人的热诚机敏与谈话的技巧。后来张离西安到陪都重庆,不断有中共上层人士传话于他:“周先生特别问候你”“周先生非常关心你的近况”。
1997年4月27日下午,我前往台北金山南路二段12号金山大厦11楼拜见佛老。佛老素来好客,临近晚饭点,即电话邀约故宫博物院的楚戈、传记文学社刘绍唐王爱生夫妇及几位皖籍居台乡邦,假所住大厦二楼扬州饭店宴饮,令笔者不胜感激,尤其是有此机缘拜识楚戈先生。
这天下午与佛老畅谈有两个多小时,佛老有问必答,令人轻松自在,主要是应我的要求,谈他所了解的楚戈的一些趣事,这让我对佛老的敬重和印象又加深了多多。他对我说:“我爱交友,凡我所敬重、喜爱的人,虽不相识,也会冒昧致函,我与楚戈相识,即是如此。我寄给楚戈的信,付邮六七日后,才收到他的来信。”接着又道:“楚戈在回信中说,我在书桌的‘乱山’中发现了您的信,非常高兴,又非常歉疚! 自此,我们便成了朋友。这已是三四十年的往事了。楚戈善忘,约会时间常常忘记。文艺界饭局有他也有我时,我会在前一天提醒他,当天一早再提醒一次。结果主人与众人等了半天,本以为不必再通电话了,最后还是通了电话,他才姗姗而至。一众朋友都知道楚戈健忘,年少即然,与老无关。”
楚戈(1931—2011),原名袁德星,生于湖南湘阴。他后来不用本名,改用“楚戈”,与上世纪50年代初,故乡湖南长沙出土了西周“楚公铜戈”(长21.3厘米)有很大的关系。他后来又潜心研究青铜器上的铭文,成为这一领域举世闻名的专家。楚戈书法线条笔法独特,铁画银钩,震人心魄,他似乎是把宣纸当作青铜器,在上面雕琢文字,故给人以夺目而有力的视觉冲击力。
佛老说:楚戈是位奇人,有异于常人的奇才,小学尚未毕业,就自己找书看,无头无尾地看,什么书都看。18岁随军来台,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兵,驻扎在台东、花莲的军营里,每天用机器制作各种螺丝,生活及待遇太苦,他就写诗画画,投稿,虽然常常吃闭门羹,但不灰心,其间他颇得台湾现代派诗人蓝星诗社社长覃自豪(1912—1963)的瞩目,在刊物上发表了他的成名作《风》,其中有两句:“用微笑洗刷伤口,用喧哗保持冷静。”后来他毅然决然地提前以下士身份退役。为此,他还特意刻了一枚印章“下士大笑”。这四个字语本《老子》:“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楚戈认为“道”,是太可笑的事,以反为正,表示他的叛逆性。这一点特别表现在他的书画上,他的字与画异于常人,极具个性而不断创新。他长期研究青铜器剑铭,所以他的字有金石趣味。他说过他写字是在“画”字,字的每一笔都要变个样子。碰巧有次他到我家来为我写嵌名联。旁观者都欣赏他的用笔跳跃、聪敏顽皮的样子。
提到楚戈写嵌名联,佛老突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1976年,我70岁参加台湾各大学教授访美团,飞机尚未起飞,在桃园机场大厅待机,即有人索联,一联传出,百位教授人人皆要。自那时起迄今,嵌联逾万,世界上有华人的地方,还有使用汉字姓名的日本人,都有我为朋友写的嵌名联。我是完美主义者,字潦草且劣,不敢见人,都请楚戈代写嵌名联。我赠大陆以及美国、日本友人的嵌名联,楚戈是主要撰写人,其他的赠联则请蔡鼎新、周澄、李燕等书法名流书写。楚戈写嵌名联有个条件,一是联不能太长,一是乐以写赠美佳人、名女人、强女人的嵌名联。只要人漂亮,嵌名联好,他虽不认识,也都愿意随叫随到,这一点与我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就说最近的一件事吧:《联合报》外勤女记者来访问我,她看到我的大画桌玻璃台板下,压有一张从杂志中剪下的美女照片,惊呼:这不是杨林吗! 我说:我不知道她是谁。从这位女士照片上的面部整体上看,符合我认为美的标准,我只是单纯地欣赏。记者将这一节写进访问记,杨林应该是读到了。我忽然想到,何不妨赠一联,很容易就以词的形式做成了:
杨丝舞,五里堤,十里岸;桃花灿,千树杏,万树樱。
五里堤十里岸的绿柳千丝万丝,因风而舞的美姿,千树杏万树樱的林花灿,都是以物喻人,形容美女的婉美多姿,友朋见了联稿,都怪我赠他们的联,没有写得这样美。我解释说,我赠联皆有妙处,不好的不会送人。我把赠杨林的联稿,传真给楚戈,并说明不认识此女,不敢请他写。没有想到,楚戈极喜欢此联,立刻写好送来。我年九十,楚戈近七十,都是老人,而仍有童心而“好事”,十分可喜。
佛老说,楚戈一生还遇到另一位贵人,他就是我的好友俞大纲。也许慧眼识英才吧,俞竟打算请楚戈到去代课,教授“艺术欣赏”和“中国艺术史”。楚戈没有任何学历,怕在大学站不住脚跟,来征求我的意见。我了解楚戈的聪明及悟性,就介绍他白天到“国立艺术学院”做旁听生,晚上去文化大学夜间部作代课教授。楚戈的这一段经历,恐怕是所有大学都没有的一桩“奇事”。如果没有俞大纲对他的特别赏识,“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年近四十”的楚戈怎么能在高等学府立足? 楚戈后来竟将教授的讲义出版了《艺术概论》和《中国文化概论》两本书,足见其人才学超群。
佛老说,楚戈在1980年即患鼻咽癌,痛苦异常,顽强与病魔抗争多年,同时代的诗人覃自豪、画家席德进也患同样的病,却过早就离世了,他却带病延寿三十年,笑称自己是“不死的火鸟”。
那天的谈话,佛老也说到皖籍作家、教授、学者苏雪林。1995年2月,成功大学拟为苏雪林举办百龄华诞庆祝会,他撰写了一副联,请周澄书写并装裱好,用限时信快递到台南苏雪林寓所。
联曰:梅萼喜看红映雪,海桑已见绿成林。上联“梅萼映雪”,语本姚士粦《访胜录》:“雪盖大地,唯一树梅花吐艳,红白强烈相映。”既写到寿星百龄华诞的节令,同时又无意间点出原名苏梅表字的由来(苏雪林在北京女高师读书时,因慕明代诗人高启《咏梅》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中“雪林”二字的意境,遂取为字,从此原名“苏梅”鲜有人知,“苏雪林”三字却名满天下)。下联“海桑”二字,语出《神仙传》:“麻姑曰:吾已三见东海成桑田。”以麻姑献寿之典,祝颂文坛人瑞苏雪林走过一个世纪的人生旅程。同时“绿成林”三字,又寓意她30年代成名作散文集《绿天》闻名遐迩,同时在高等学府执教杏坛50年,培育的英才茂然成林,莘莘学子遍布海内外,一语三关,甚切合嵌名者的身份与在文坛的影响及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