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藜阁存书目》第一册记有“《红楼梦》十回 清曹雪芹抄本四册残存第一至十回”,与卞藏本完全相符,可谓“将刘文介与卞本径直衔接起来,紧密关联起来”的关键书证,从此书证不再“匮乏”。
曹雪芹的长篇小说《红楼梦》分八十回古抄本和一百二十回印本两大系统。文字更接近原稿面貌的八十回古抄本寻之不易,至20世纪末,全世界范围内也仅得十一种(有一种藏于俄罗斯),其中上海藏有两种。
2006年6月,人们期待已久的第十二种古抄本现身,亦与沪上相关。深圳收藏家卞亦文在上海敬华拍卖公司购得一部仅存前十回及五十八个回目的《红楼梦》旧抄本。此本得到红学家周汝昌、冯其庸、刘世德等人的认同,被称为“卞藏本”,于同年12月由当时的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校注本2008年和2022年修订版将其列为参校本。与红学界的肯定不同,卞藏本一面世,就在网上受到强烈质疑。2007年6月,卞藏本原件通过国家图书馆善本部专家杜伟生、赵前、史睿的鉴定,但网上的质疑声浪并未因此平息,报刊亦现真伪争议之声,《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辽宁日报》《红楼梦学刊》《曹雪芹研究》《红楼梦研究辑刊》等纷纷参与讨论。
论争中,卞藏本书前“民卅七年”(1948年)的“眉盦”题记成为争议焦点。由于卞藏本有与列藏本(即前述俄罗斯藏本)特同的文字,而1948年列藏本远在当时的苏联且尚未被红学研究者知晓,不可能有人据之伪造。所以可以认为:卞藏本上的民国题记与印章真,卞藏本即真。正是为此,主真、主伪双方在题记与印章问题上展开了激烈争论。
题记全文如下:
“残抄本《红楼梦》,余于民廿五年得自沪市地摊,书仅存十回,原订二册。置之行箧,忽忽十余载矣。今夏整理书籍,以其残破太甚,触手即裂,爰亲自衬补,订成四册。因细检一过,觉与他本相异之处甚多,即与戚本、脂本亦有出入之处,他日有暇,当细为详校也。民卅七年初夏眉盦识于沪寓。”
落款处钤“文介私印”,题记右下角盖“上元刘氏图书之印”章。
2007年8月,于鹏在工作单位国家图书馆查到《上元刘氏家谱》,在家谱中意外发现刘文介的名字,这个名字与卞藏本上的“文介私印”正相符合。经刘世德进一步研究,最终证实在卞藏本上撰写题记的眉盦正是这位刘文介,其字号为眉叔。
2011年6月,古书藏家王鹏披露其购得的《莫愁湖志》,书上有“上元刘氏图书之印”及“眉道人”手书,另有三处“孟晋斋主人”的钤印。
2011年7月,曾为《上元刘氏家谱》的发现提供线索的苏州《红楼梦》研究者曹震披露了一部沪上收藏的《十三峰书屋全集》。此书中同时出现“上元刘氏图书之印”“文介私印”和“孟晋斋”三印。其中“文介私印”同卞藏本,“孟晋斋”印又与《莫愁湖志》的“孟晋斋主人”章形成互证,“上元刘氏图书之印”更是将三种文献联系在一起。对卞藏本主伪的曹震也不否认这些印章的真实性,认为“‘上元刘氏图书之印’、‘文介私印’、‘文介’、‘孟晋斋主人’和‘孟晋斋’这些印,应该都属于一个人或一个家族所有”。但他依然坚持卞藏本为伪造,认为卞藏本为真印伪钤。
2012年3月,江苏退休公安人员邱华东请江苏公安系统内的专业笔迹鉴定人员将《莫愁湖志》上的眉道人笔迹和卞藏本上的眉盦题记笔迹进行鉴定,“得出结论,《莫愁湖志》刘文介笔迹和《卞藏本》题记笔迹为同一人笔迹”。此同一认定实际上对“真印伪钤”说提出了反驳。
2012年10月,王鹏在上海博古斋有限公司购得刘文介手稿《孟晋斋藏碑目》。在《碑目》中刘文介多次以“眉菴”和“眉叔”落款,与之前发现的资料相互印证。据《碑目》可知,刘文介自1929年起就一直居于沪上,推翻了质疑者关于卞藏本题记中提及的1936年、1948年其不在上海的猜测。
依据《碑目》信息,王鹏在上海档案馆查到刘文介亲笔填写“工会会员入会登记表”。从中得知:刘文介为南京人,生于1892年9月14日。1929年来上海后,先后任职于上海工部局、民国上海市政府,解放后任职于上海市人民政府秘书处。
2012年11月22日,根据档案资料线索,王鹏访得刘文介孙女刘经乐并会晤刘文介四女刘璥章。据她们介绍,刘文介育有四女二子。长女刘珏章,二女刘璧章,三女刘璩章,四女刘璥章。长子刘琥章(即刘经乐之父,生前和刘文介同住),次子刘珩章。刘文介一生爱书,其书斋号为“孟晋斋”,《孟晋斋藏碑目》为其所有碑帖藏品一览表,生前经常翻阅。1968年元旦,刘文介在沪上寓所去世。刘璥章和刘珩章基于革命和爱国热情,在领导动员下以低廉价格将其大部分藏书卖给了上海古籍书店。《孟晋斋藏碑目》《莫愁湖志》及《红楼梦》卞藏本等都直接间接来自上海古籍书店。
2017年,沈治钧发表文章再次质疑卞藏本的真实性。
一个对刘文介身世轮廓有所了解的今人,模仿图章(或伪钤真印)、效仿字迹、编制谎言、炮制赝品,都不难办。“后刘文介孙女刘经乐女士等亦证实,《碑目》确为刘文介手稿,她们在刘文介生前均见过此书。”那么刘氏家属们半个世纪前是否真真切切“见过”卞本,这才是主旨话题的核心所在。……刘家卖掉的藏书中的的确确有一部《红楼梦》残抄本吗? 印象从何而来? 此为证据链最最吃劲的关键一环,可将刘文介与卞本径直衔接起来,紧密关联起来,故半点含糊不得。……存疑轻省,辨伪易,证真难。正方只得多辛苦些。王鹏先生居上海,占地利之便,不妨再作访查。书证匮乏时,人证也是证。
简而言之,文章认为刘家人并未亲口证实卞藏本和《碑目》一样为刘文介藏书,进而怀疑刘氏家族内部周边是否有内鬼作伪——如此,纵使刘家有人开口证实亦难有效。又云“书证匮乏”。“书证”本来有印章及公安人员专业的笔迹鉴定,但沈文认为“模仿图章(或伪钤真印)、效仿字迹、编制谎言、炮制赝品,都不难办”。言下之意,拿出“将刘文介与卞本径直衔接起来,紧密关联起来”的直接证据方可证卞藏本之真。
这种直接证据于四年后现身。2021年秋,于鹏收到王鹏从上海寄来的新购《青藜阁存书目》。“青藜阁”颇有来历,西汉学者刘向读书曾遇黄衣拄青藜拐杖的老人,传为佳话,故刘氏后人爱用“青藜”二字。刘经乐2013年8月20日曾撰文介绍:“祖父把他认为最珍贵的书藏于木箱中,这些木箱的箱盖上都刻有‘青藜阁’三个字,是他特意请旧书店定制的。”此木箱已由刘文介外孙女沈宗列赠与王鹏。
上海的古旧书藏家胡愚(愚平)在2012年11月6日曾介绍一种《洪罕女郎传》小说,上有“刘”(花押)“孟晋斋主人”,其上卷扉页“青藜阁”,此信息距今已过十年,此前一直无人注意。另,《青藜阁存书目》扉页均题《上元刘氏存书目录》。据此几点可知青藜阁为刘文介命名,《青藜阁存书目》为刘文介手书其藏书目录。
当初王鹏购藏《孟晋斋藏碑目》时,曾询问了上海博古斋有限公司(原上海古籍书店)收购《孟晋斋藏碑目》的时间。工作人员告知:该单位在1990年代之前所售古籍均用旧式白纸红字(编号、册数、售价)之标签。《孟晋斋藏碑目》和《莫愁湖志》封底都有这样的旧标签,《青藜阁存书目》之白纸红字标签亦与之相同。
《青藜阁存书目》尺寸约27x19cm,保存情况较好,但因年久竹纸脆弱,书页中缝多有裂开。书目存第一、二册“木刻本、抄写本(上、下)”及第四册“铅印、石印本”(下),阙第三册“铅印、石印本”(上)。经王鹏用两部书原件核对,《青藜阁存书目》与《孟晋斋藏碑目》封面及内文的用纸相符(均为当时的竹纸),气韵如出一辙,甚至封面上的墨点都相近,放在一起,可以混搭不清。
据现存三册书目推算,刘文介晚年藏书量约在三千五百部,其中明清刻本、抄本约一千八百部,其余为民国铅石印本。刘氏藏书多见金石类,其次是诗词、文集类,再其次为史地、小说类和其他。严格按照经史子集编目,每条注明书名、册数、卷数、作者、版本。网上售卖的“上元刘氏图书之印”之书,多见于书目。
《孟晋斋藏碑目》的《灵飞经》等处有刘文介小字标注“璧取去”,“璧”当指其次女刘璧章。而《青藜阁存书目》第四册的《文心雕龙十卷》《苏辛词二卷》及《考正白香词谱三卷附词韵一卷》,亦有刘文介小字标注“珩取出”及“珩带出”,“珩”当指其次子刘珩章。
《青藜阁存书目》第一册记有《莫愁湖志》八卷附楹联一卷二册,金陵刻本,即此前提及的王鹏之藏书。《青藜阁存书目》第四册记有《十三峰书屋全集八卷》石印一册,即前文曹震所提沪上藏家之书。《青藜阁存书目》第四册记有《现代十家诗选抄十卷》石印四册,为于鹏因“上元刘氏图书之印”购藏。
尤为重要的是,《青藜阁存书目》第一册记有“《红楼梦》十回 清曹雪芹 抄本 四册 残存第一至十回”,与卞藏本完全相符,可谓“将刘文介与卞本径直衔接起来,紧密关联起来”的关键书证,从此书证不再“匮乏”。
《青藜阁存书目》原件或影印件除笔者外,经刘世德、任晓辉、曹立波、张云、辛欣、高树伟等研究者寓目,得到充分肯定。刘世德写下题记,谓其“乃刘文介之书”,“诚乃研究《红楼梦》卞藏本之重要参考书也”。
1936年,卞藏本在上海被藏书家刘文介发现并收藏。2006年,卞藏本从上海售出。卞藏本真伪之争参与者集中于京沪两地,而推动进展之重要资料《莫愁湖志》《十三峰书屋全集》《孟晋斋藏碑目》《青藜阁存书目》等均由沪上学人购藏与披露,可谓海上寻真。《青藜阁存书目》的发现,使寻真之路功德圆满,前后历时16年。
《青藜阁存书目》亦为刘文介藏书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为鉴别刘文介藏书之标尺,愿所佚之第三册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从而合成全璧。刘文介生平收藏碑帖旧拓五千余品、线装旧籍三千余部,这是一座丰厚的文化宝藏,堪称沪上一代收藏大家。他为《红楼梦》百花园增加了一部珍贵的早期抄本,为海派收藏留下了一段传奇佳话,为文明传继留下了不熄的火种。
赵建忠: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天津师范大学教授
于鹏: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