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浪漫与诗意

    军旅、边疆、高原，是多数人对卢一萍作品的印象，也使得许多人一度以为他是地道的北方人，但出生于四川南江县的卢一萍，并不满足将自己的文学故乡局限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新疆，始终想写一部与故乡有关的、充满南方气质的小说。有趣的是，虽然卢一萍认为自己工作地点的变动并非小说中呈现南方气质的主要因由，但随着《少水鱼》的出版，这种关联以一种更强势的姿态扑入人心。

    事实上，在《少水鱼》之前，卢一萍就写过一些以南方为地域背景的小说，比如中篇小说《牡丹灯记》。但以位于西南的四川为地域背景，不等于小说中就弥漫着明显的南方气质。《牡丹灯记》是个以探究凶杀案为主体的故事，其块状的书写方式和直白的行文推进，使得故事的南方气质相对浅淡。《少水鱼》则不同。《少水鱼》的南方气质是显著的，这种显著在表层展示为书写的浪漫、诗意与繁复，在深层包蕴于多层带有南方特征的意象的使用与交融。

    《少水鱼》讲述具有“新唐之梦”的李氏家族百年的命运遭际，大半篇幅的故事发生在该家族起事失败后的流徙之路上。结构上，小说由金、木、水、土、火5章及引章、结语组成。不同章节，作者书写和表现的重点也有所不同。“金之章”偏重刀兵，讲述故事缘起与前情，阐述李宗羲代表的李氏家族如何有“新唐之梦”，如何起事、辗转；“木之章”代表森林，侧重表现迁徙队伍在“远征”中遭受的苦难及人丁的逐步凋零；“水之章”涵盖洪水、大雨、河湖，既是队伍在安定之前遭遇的最后一波大难，也是孕养和生育；“土之章”是厚实与安定，偏向“远征”结束后的农耕、族群壮大与生长；“火之章”为焚毁，是安定生活的毁灭，也是新的开始。

    叙事上，作者使用块状组合叙事，但相比传统的块状多线叙事，发散性更强，视角也更自由多样。《少水鱼》的叙述出自亡魂之口，带有极为浓烈的角色情绪，每个角色的述说，展示内心与自身感受都重于缝合事件。小章节的切换和转场不局限于接续故事，也因此不止起到推进故事的功用，还更多地呈现出个体的生存状态，进而使群体全貌更为细致、夯实。引章和结语中的作者——这与事实上的作者并不相同，则恰到好处地为故事解开埋于起始的悬念艾莉娅，并阐释亡魂的述说所以与众不同的因由：“死亡是肉体的过滤器和升华器，人一旦脱离俗世，灵魂就自带五分浪漫和七分诗意。”

    从表层看，《少水鱼》的南方气质在于大量场景描写塑造出的莹润且兼具跃动的迷思气息，以及情爱因素的全局性介入。无论漂泊于海上、行走于丛林，还是因暴雨困于自制的小窝棚，作者都不遗余力地描绘景物，林莽、鸦群、火光、水波，所及所见，加上角色本身带有的浓烈的情感因素，使得作品呈现出浪漫、诗意的艺术特质，而比喻、夸张、咏叹等手法的使用，则让作品显得气势充足、汪洋恣意，也由此在南方式的繁密中呈现一种北方式的疏阔。

    从深层看，“少水鱼”是整部作品最重要的意象，少水环境中的鱼，挣扎求生，类比到书中一众角色身上，主要体现在人的两种本能——生存与情爱上。艰难求生与艰难求爱，都使人像“少水鱼”，不停挣扎，大口喘息。但故事中的意象远不止“少水鱼”一个，皇帝李宗羲扛了一路的神像、森林里遮蔽了天光的黑色鸦群、君臣子民意识中见到的白鸟、真实存在的黑熊等，都是作者有心或无心构建的意象，这些意象的本体不具有南方气质，但受益于作者浪漫诗意的书写，也附着了清晰明显的南方特征。

    之于将《少水鱼》作为卢一萍的“新寓言”四部曲之一，就不得不提到小说的底色问题。如果说《少水鱼》中的亡魂叙事者都为自己构建了大小各异但颜色饱和的色块，这些色块拼凑成一张五颜六色的幕布，那么揭开这片幕布就会发现，无论多么浪漫诗意的书写，都掩盖不住残酷荒凉的底色。虚幻荒诞的帝王将相梦下，是战争、流血、饥饿、死亡，是奔逃、避世、溃败与权力的破灭。文本体现的色彩与故事实际的色彩是矛盾且相悖的，虽然作者在书写中也曾偶尔将笔调转回写实。这就像戏台上演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台下卸了妆，就失去了台上拥有的身份。

    如果说卢一萍以往作品的异质是由所书写的地理环境的陌生化造就的，那么《少水鱼》的异质，则是新的语言气质、结构呈现及艺术特征融合造就的。从这个角度说，作者是完成了一次自我写作的新探索和新突破。我想这是每个写作者都希望在现下或者未来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