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高会
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历经百年,从胡适最初定义的“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到不断地追求场景速写化、取材“严”“深”,古典主义诗化、散文化,现代主义心理化、多变化等文体演变,逐步走出了一条从形式要求到个性表现的艺术之途。然而,考察其间的形式史到精神史的演化,可以窥见其文体要求与个体精神之间的对应关系,即它们之间的异质同构性。具体而言,短篇小说是一种介于小说与诗之间的文体,既有小说的大众传播性,承载文化思想启蒙、文学审美教育、语言民族化大众化等传播功能,显示出时代影响的深广度;又有近于诗歌个人化的表达性,在语言、结构及意蕴上体现出诗的韵味和形式感,显示出作家个性的温度和精神指向。纵观整个20世纪的理论与实践,现代短篇小说已然成为一种最富于个性气质的艺术文体,呈现出其独特的文体功能以及契合时代表达的艺术精神。以上为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专著《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文体史研究》对20世纪短篇小说的全新认识和研究出发点。该著作结合20世纪短篇小说经典作品及理论批评资料,运用文体学、叙事学及形式批评等理论批评资料细致分析了不同时代境况下短篇小说发挥出的文体功能和时代意蕴。
上世纪80年代以来,黄子平曾借用卢卡奇理论形象而精辟地归纳现代短篇小说的文体功能,称其充当“长篇小说等宏大形式的尖兵和后卫,它们之间的消长起伏,标志着作家对社会变动的整体性认识的成熟程度。作为尖兵,它表现新的生活方式的预兆、萌芽、序幕;作为后卫,它表现业已逝去的历史时期中最具光彩的碎片、插曲、尾声。”诚然,纵览百年来中国文学的历史与实践,我们可以感觉到,比起结构宏大、形式完整的长篇小说文体,短篇小说以它文体的片断性、灵活性、敏感性赋予了创作者对时代意识与个体生存经验的多样化表达;其文体功能大大丰富了“尖兵”和“后卫”角色,为今天的文学文体史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参考视点和宝贵的艺术经验。
全书对短篇小说文体认识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其一是通过新的形式法则表达社会时代的创新、前卫意识。著者认为形式法则的创新往往来源于一个时代思想意识的突破。而在重开新风的五四时代、改革开放年代,以及1930年代的上海都市和1940年代的延安及解放区等特殊时代空间里,短篇小说文体的新形式均体现出一定的前卫意识。或通过写实小说形式传播现代科学、民主意识,或通过现代主义小说形式展现都市生存心理状态,或利用旧的文学资源开创出民族化、大众化的“人民文艺”新途,或通过先锋叙事去消解“宏大叙事”的思想文化意识等。其二是运用散文化叙事或抒情诗化的笔触捕捉即将消失或遭受冷落的社会形态中诗意性的碎片或时代精神的尾声。著者继而认为形式法则的循旧并非是思想意识的守旧,而是在一种现代化的情绪表达中追怀时代转换间有价值的精神记忆,并冷静地反思时代进程带来的现实破坏力。从1930年代的乡土抒情小说选择一种散文化结构和诗化的叙事风貌直到1980年代初期的文化地域小说将笔记体、写意、白描等传统性手法融入到文化“寻根”的表达中,短篇小说一直成为打捞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精神碎片及寻求民族文化反思的艺术手段;及至1990年代以来的新乡土小说创作中,短篇创作依然继承了诗化文体的审美风貌,传达情感怀旧、人性异化、存在孤独、精神萎顿等新的时代意识。
除了以上作为“尖兵”和“后卫”的文体功能,现代短篇小说还充分体现出时代感召中的“轻骑兵”角色,时而以轻巧的身姿快捷传播时代的强音,时而以尖锐的矛头直刺时代的病症。
其三是运用急就章式的速写功能和既成的文体规则快捷地为时代代言,在新的意识形态确立中发挥文艺“轻骑兵”的传导功能。从左翼小说以宏大场面的速写化,到抗战小说和解放区小说逐步走向客观化、戏剧化的写实风格,以及共和国建国后社会主义主流小说的特写化以及模板化的叙事策略,直到新时期初期的“宏大叙事”体等等,这些主流化的短篇小说创作形成以题材、主题为先导,紧跟社会时代的发展脉搏,传达主流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发挥出宣扬时代主流意识的轰动效应。
其四是以讽刺、象征及文体反叛的艺术姿态,传达出作家直面时代弊病的批判意识,发挥短篇文体敢于面对旧势力、旧观念的针砭功能,这是另一种“轻骑兵”职责。主要体现在现代短篇历史小说借助于题材的独特性、“借古讽今”的主旨以及“古今杂糅”的手法,在不同时代发挥出或强或弱的时代批判意识;1950年代中期的“干预生活”潮流小说和1980年代的“现代派”小说均表现一种青年叙事特有的批判意识;199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形成文体上的“反讽”,“新现实主义”则以一种重回“左翼”式的社会批判意识触及社会改革进程中社会矛盾与问题,等等。这些短篇小说形态延续着文学对现实的批判传统。
回溯上世纪之初,胡适提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但时代是个多棱镜,既有感召时代精神的主潮流,也有处于时代背面悄然跟进的非主流,新旧时代的交错,不同群体映照出不一样的时代底色,更让文学书写在时代棱镜上显映出姿态各异、形态万千。现代短篇小说文体的片断性、灵活性、敏感性特征艺术地映照出时代多棱镜的光彩,彰显其丰富的文体功能与艺术精神。20世纪中国多指称为“短世纪”,可以粗略地分成两大时代主潮,即启蒙与革命。两大主潮相互交织、融合,构成了20世纪中国式现代化的双声部。启蒙问题一为告别传统,重审乡土中国的诗意与没落,一为构建现代,探求现代中国的阵痛与希望;革命问题分成三个阶段,即革命的形成、建设与改革等,这些阶段每每伴随着新的意识形态的前进号角抑或批判式的新生。正在是这些社会时代转换或挤压的棱角与夹缝处,短篇小说之花在悄然生长。
综览全书理论分析之脉络,文体功能的呈现是短篇小说考察的外在视点,而其背后的艺术精神则更多显示出文学思想史的内在观照。将二者统一起来,探究文学与时代的关系问题,从“文本”与“历史”的互动生成中,可以照见形式史与精神史之间的内在关联。展望新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未来,当下作家如何继续发挥短篇小说这一较强形式敏感度和个体表达意识的文体功能,作为叩问历史和切入现实的精神途径,是值得创作者和批评者们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