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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3月13日 星期三

    忆朱一玄先生

    石钟扬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3月13日   07 版)

        1983年,作者与朱一玄先生(右)合影

        一

        未见朱一玄先生之前,我就曾寄文叨扰他。

        1977年恢复高考,次年始招研究生。我本想通过读研究生,换掉头上“工农兵学员”的帽子。而考试那几天恰逢我女儿出生且难产,我理智地放弃梦想而直面现实,确保母女二人平安。只得寄希望于第二年,谁知头年文科免试外语,第二年却不免。我中学外语是体育老师教的,“文革”十年也没坚持好好自学。尽管如此,1979年我还是报考了南开大学古代小说专业。不出所料,外语考得一塌糊涂,专业也未必出彩。按理讲,我与南开之缘就此擦肩而过了。没想到一篇拙作竟引出一连串的故事。

        我于考后仿唐代进士行卷之风,给南开大学中文系古代小说硕导朱一玄先生寄了篇万字长文《论吴承恩》。鲁迅说,唐以诗文取士,但也看社会上的名声,所以士子入京应试,也许预先干谒名公,呈献诗文,冀其称誉,这诗文叫做“行卷”。“行卷”是唐代科举取士有效手段,打破了一张考卷定乾坤的局面,同时也刺激了古文运动之兴起与传奇小说之繁荣,功不可没。当代博士或勉强可往古代进士边上靠,硕士则等而下之,本无行卷资格,何况考后,“仿唐代进士行卷之风”云云,漫拟而已。彼时《西游记》研究权威东北师大苏兴教授之《吴承恩年谱》《吴承恩小传》尚未出版,拙文是别无倚傍从《吴承恩诗文集》中抠出来的心得。寄给先生只想证明自己的研究能力,维持一点虚荣心。拙文却引起朱先生之高度重视。他先是与校方反复交涉要破格录取我,校方不松口,他又找学报主编希望发表拙文。主编说:让学报发表一个落榜生的文章,不是出学校的洋相吗?

        如此这般之佳话,先生对我从未透露。1982年秋我到南开访学,某次散步,刘毓忱老师聊起,我才知情,先生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落榜生如此错爱,令我惭愧更感激不已。

        二

        考硕失败后,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1980年初我从安大调到了安庆师院。安庆虽是老安大所在地,号称安徽高等教育之发祥地,但昔人已乘文化去,此地空余一红楼。安庆师院刚从安徽师大教学点升格而成,是安庆唯一的高校,与世隔绝。担心成井底之蛙,执教一年后我就想外出访学,开拓眼界,充实自己。首选当然是南开大学,当然是朱先生门下。但当年访学谈何容易,不仅两校要对接,还要报教育部批指标,折腾两年,朱先生多方谋划,1982年秋我才入南开访学。

        当时安庆不通火车,清早搭长途汽车到合肥,由合肥乘火车到天津站已是下午了。为尽快到南开,我没坐公交车而是破例打的到八里台。大有“即从巴陕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味道。匆匆报到,把行李丢在图书馆前的第二宿舍楼202室,就迫不及待去拜访朱先生。近暮我按先生信的指示,径往北村15楼205室见先生。“朱先生好。”没自报家门。先生笑答:“呵,石钟扬。刚到?”又问我:“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家?”我说:“您信上写了。”

        先生的家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加起来不到50平方,斯为陋室,与我安庆住宅差不多。令我震惊。问题是我后来挪窝换了大房子,先生则在此陋室住到生命的终点。唯一向阳的一间约10来平方是先生的书房,一桌一椅一三人沙发各就各位,尤引我好奇的是靠北墙有一单人床,倚墙排了几层书,可谓坦腹平添半床书。先生让我坐在沙发上,他将椅子转向坐在对面,没有客套,先生交代:访学靠自学,图书馆与系资料室有的是书,自己根据需要去看就可以;不必上大课,宁(宗一)先生给研究生开元曲小课可以去听,我与他说了,他是我学生好说;研究室的学术活动可参加。

        我领命告退,从此开始了我南开访学生涯。

        我在蹲图书馆之余,不定时去见先生。先生永远是笑脸相迎,座谈时先生身子前倾,声音温润亲切,令人如坐春风。或许是这种姿势塑造了先生的形象,先生瘦高微驼,双目深凹,宛若弘一法师。每次谈毕,先生总要把我送到楼下,待我走远才移步上楼。

        三

        访学一年弹指即过。先生希望我的访学延长再延长,而安庆那边课已排满,等我回去耕作,只得依依惜别先生。好在佟佩仪兄为我与先生拍了若干合影,作为永远的纪念。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云云,在先生之师恩前显得甚为苍白。我与先生结缘于“孙山”,访学一年,提耳受教情更炽,先生则一如既往挈我掖我教我望我,让我受益终生。

        先生不间断地给我寄他编著的小说研究资料。南开中文系有个好传统,不少著述先油印征求意见稿,几经磨洗再正式出版。先生所编古典小说资料汇编,油印时代就给我寄。这应是版本史上的珍品,可惜我在几次搬家中散失了。

        老师给学生寄书,在学界应不乏其人;一个老师数十年如一日不断给某个学生寄书,跟踪指导他的教学科研,舍我朱师则未必有几人。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电话尚未普及,传统书信往来仍是人际交流的主要工具。我有疑即上书先生,先生于我每问必答。现存先生赐书从1979年10月29日到2007年9月30日计94封。宁宗一先生说:先生之论学术札堪称其精神自传;这批书信是前微信时代的珍贵文物与精神遗产。作为受教受惠者,我更感恩先生将传道授业解惑之师道推到了极致。

        四

        先生虚怀若谷,赐教之余时或与我讨论学术问题。为不负先生之厚爱,我辄斗胆奉上拙见。如建议将《红楼梦人物表》改名《红楼梦人物谱》;从书中125条注释抽出若干成红楼梦人物考,另发。先生都从善如流。

        更让我感铭的是,1993年4月先生在病榻上为拙著《神魔的魅力——〈西游记〉考论》作序。先生早年病肺,1992年旧疾复发。这年秋天先生的几代学生数十人云集津门,庆贺先生八秩华诞。先生住进了医院,没有参加寿庆仪式,只准我们几个人到医院探视,先生达观,已拟遗嘱。先生住院两年多,病情好转便于病榻赐序于我。

        1994年3月,先生出院,居家服药调养,不久即奇迹般康复,并恢复与学术界往来。1995年4月初我动念为先生撰写学术评传。得先生首肯,于是开始了对先生之书信采访。从1995年4月12日到1995年12月3日,先生有七封长信回答我种种提问:如由研究到编辑资料的动机是什么? 心中小说资料的宏图是什么? 最喜爱的小说是哪本? 最喜爱的论文是哪篇? 最得意的资料书或工具书是哪本? 先生都一一作答。

        先生之复信有着极高的学术含量。征得先生同意,我曾选两封复信,寄《明清小说研究》主编、畏友欧阳健,主编命我撰一小序,一并发于该刊1995年第三期。序曰:

        朱一玄先生是中国小说史料学大师,他数十年如一日锐意穷搜,辛勤笔耕,在一个相当贫瘠的基地上筑起一座中国小说史料的长城。他以严谨的学风、超人的毅力在中国小说史料领域建立了完备的“朱氏体系”。他对矫正当代学界相当严重的浮躁之风,推动中国小说研究作出了独特的贡献,饮誉海内外。

        当代中国搜集中国小说史料用力之勤,如朱一玄先生的或许没有第二人。中国小说史料编著取材之丰、断制之精、使用之便,如朱编的或许没第二种。中国小说研究有成就的学者几乎没几人没翻过、没得益于朱编小说史料的。

        我虽不才,然受惠于先生殊多。近萌念为朱先生写一学术传记,以报师恩。动笔之初,有种种问题求教于先生,先生则每有诚恳而详实的回答。先生的回信,颇有学术价值。这里出示的两封信,第一封对中国小说史料学的历史与现状以及先生自己的编著作了全面而精辟的阐释;第二封信是对我所问“你所编著的小说史料是否有明显的缺陷”的回答。当初我觉得这样问先生有些不恭,不料先生却作了如此坦诚的答,足见其为人为学皆堪称我辈之楷模,如今如此无情解剖自己著述的,能有几人? 思之不由人不敬佩先生之高风亮节。

        有先生小说史料系列编著在,有先生沉甸甸的答疑书信在,先生又寄来《朱一玄著作评价资料汇录》六十余页,循着小序之基调,我开始了对先生学术评传的倾情书写,到1996年1月13日夜12点终于撰成《论中国小说史料学中的“朱氏体系”》计二万多字。除引言与结语,主体有五个部分:一、论朱一玄编著的结构体系,二、论朱一玄小说史料学体系,三、论朱一玄的学术地位,四、论朱一玄的学术素质,五、论朱一玄小说史料的缺陷。较全面地评说了朱氏体系之得失。

        此文缩写版先后在《文献》1998年第二期、《南京师大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三期刊出,改题为《朱一玄与中国小说史料学》;全文作为先生百岁华诞贺礼分别发表于《澳门文献信息学刊》第三期(2010年10月)、南开大学文学院《文学与文化》总第四期(2010年11月)。先生对之极为重视,先是作为其唯一文集《中国小说史料学研究散论》之代序(按,先生文集原拟名《朱一玄文存》),再作为其小说史料集大成之《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资料丛刊》附录。

        我在“朱氏体系”文中有云:“朱编最大的遗憾是其在艰苦卓越的实践之余缺乏中国小说史料学的理论建设”“在当代中国,朱一玄是最有条件写出《中国小说史料学》的人,一部完整的《中国小说史料学》呼之欲出。令人可惜的,朱一玄至今没有写出这部理论著作”。先生却将接力棒顺手递给了我,可惜我辜负了先生之厚望,没有完成先生所期待的《中国小说史料学》。

        五

        1982年的中秋与国庆是同一天。头天我买了盒月饼准备节日下午去拜望先生,不料上午十一点先生就到宿舍找我,让我到他家午餐。恭敬不如从命。先生家小餐桌一侧靠墙,先生、师母与我各占一方,桌上菜肴简洁,师母炖了一只整鸡,置于餐桌中间。入座后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取一条鸡腿插入我的饭碗中,立即庄重宣布:到了你碗里不得再放回去。并说他有肺病,碗筷专用,以此与我们划清了界线。师母在一旁笑着催促:吃吧吃吧,别客气。先生待客之道令我没齿难忘。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兴寄贺年卡。每近新年,先生总会超前寄来贺年卡。贺卡的右栏工整写上双方姓名地址,有时在寄信人位置上扣上仿宋体红印:南开大学朱一玄,左栏多为白文方印:恭贺新禧,偶尔是先生手书:敬祝节日愉快。宛若一件件工艺品。有时我思量稍早点给先生寄贺年卡,好像获得了心灵感应,往往还是先生的贺卡先到。现存先生的贺年卡有二十多份,有两份有点例外,一是先生将我的地址写成了安徽师范学院,寄到芜湖去了,由芜湖转我;一是大概是1993年先生尚在医院,这年的贺卡是由他人代笔的。

        2000年后,先生年逾九十,在全力重整既往之小说史料编著编辑出版《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资料丛刊》之余,坚持天天练书法。他说:我所以练字,是因为前几年出去开学术讨论会,遇到题字就非常作难,现在给朋友写信,有时顺便寄上,意在请求指正,并作纪念。(2000年11月8日信)先生85岁大寿时,我以朱墨书“仁者寿”加长跋作为寿幛献先生。先生甚喜。他说:我已装裱好,挂在书房,时常欣赏,得到很大的安慰。(1998年5月12日信)先生因知我好书法,于是也时不时给我寄书法作品。我现存先生书法作品十三幅,多写唐宋诗词,先生书法“笔迹端正,一似他的人品”(李剑国语)。有三幅我尤喜。一为王国维《人间词语》中人生三种境界。一为《西游记》末回诗:“圣僧努力取经编,西域周流十四年。苦历程途遭患难,多经山水受迍邅。功完八九还加九,行满三千及大千。大觉妙文回上国,至今东土永流传。”一为王安石元日诗,唯此幅有款:祝钟扬教授新年好,二〇〇六年元旦,朱一玄书并铃印。

        2007年9月30日,先生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授权书。

        钟扬同志:来函奉函。

        信中所谈南京大学文友所办中国古代小说网站,欲将拙编几种中国古代小说资料汇编搬上网使用,不胜荣幸,特回此信,表示同意,并预祝取得丰盛的成就。顺祝文安

        朱一玄2007年9月30日(印)

        以后与先生只以电话交流。先生每接电话都会兴奋地说:南京好,南京是个好地方,孝陵卫与城墙上的砖上都刻了工人的名字……

        再往后先生重听,接电话要保姆代言。先生一辈子温良恭俭让,暮年脑萎缩,偶有情绪失控,保姆虽理解仍偶在电话上与我诉说……

        先生老矣。2011年10月16日先生驾鹤西去。

        宁宗一先生说,朱师创造了奇迹:生命的奇迹,学术的奇迹。先生早年病肺、中年遭厄、晚年又遇丧子丧妻之痛,饱经风霜,竟寿比南山而成百岁人瑞,是为生命的奇迹;先生自右厄之后,远离政治,回归朴学,板凳岂止十年冷,终于小说史料学中创“朱氏体系”而成稗界泰斗,是为学术的奇迹。先生数十年在隙缝里求生存的人生智慧,并没有将自己历炼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没有成此亦是非彼亦是非的烂好人,而恰恰让同仁与后学广泛地感受到“爱的宽容与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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