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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3月06日 星期三

    他忽然起身入室,拿出个大信封,说道:“这是给你画的一幅画。寄是不行的,只能自己带来,没有用彩色,你看。”

    看黄永玉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3月06日   12 版)

        黄永玉画《香山问道图》

        我第一次在故乡开画展,您有空请来看看。

        黄永玉的请柬,就这一句话,本色、朴诚,又特具对乡人和友人的温情。

        请柬是电视台一位同志代为送来的。他说:“黄先生刚到,说有几个朋友是一定要请的。我知道您的地址,就托我送来了。”

        画展的事,在头几晚的电视屏幕上就知道了。我很想见到他和他的画,却并没打算开幕时就去。既然是画展,来人一定多。虽然画家本色朴诚的性格我早知道,不喜欢和大人先生们套近乎的脾气也早知道(北京的画展,说要剪彩,他就请了位老花匠来剪),他总是画展活动的中心,作为主人待客的应酬亦不可少,何必急于去凑热闹。

        去夏他来长沙,约我到蓉园见面,相谈甚欢,以手书五尺长幅为赠,写的是在湖南做过抚台的乾隆进士左辅的一首词:

        浔阳江上恰三更,霜月共潮生。断岸高低向我,渔火一星星。何处离声刮起,拨琵琶千载剩空庭。是江湖倦客,飘零商妇,于此荡精灵。

        且自移船相近,绕回栏,百折觅愁魂。我是无家张俭,万里走江城。一例苍茫吊古,向荻花枫叶又伤心。只冰弦响断,鱼龙寂寞不曾醒。

        我想,在画名如日中天,求画求字者不绝于前的时候,画家的内心恐怕有时还是会和“无家张俭”一样的寂寞吧。此种寂寞不是声名热闹所能排解的,这些东西恐怕只会使寂寞的心情更加寂寞。所以,几个月后,当他被请到岳麓书院登坛讲学时,我仍没有去凑热闹。虽然我承认在魏默深、郭筠仙等人做过学问的地方,于文艺界中请他比请海派文人来讲更为适合;我也承认作为朋友,对于“万里走江城”还乡的他,不去观场应该说是一种失礼。

        正想找一个和他安静晤谈的机会,这机会说来就来了。画展开幕的头天下午,颜家文君忽到,谓黄先生邀往相见,遂欣然前往。

        “《山鬼》会展出吗?”略谈几句以后,我便问他。

        “画是十三日运到的,我上午去看了,偏偏这一幅没有运来,真气人。”

        《山鬼》是他的新作,写《九歌》词意,我是从今年六月《寻根》杂志的封二折页上看到照片的。我不懂画,只凭直觉而喜欢它,以为用前人评李贺歌诗的两个字评论它正好,那便是“古艳”。

        他的画法极新,却善写古意,多带装饰风格,色彩也很奇丽,而大笔淋漓,大气磅礴,表现出一种跨越古今的精神,也就是现代的精神。《山鬼》中的人物造型,使我联想起洋文书《爱经》和《渔人和他的魂》的插图,但的确又是我想象中“折芳馨兮遗所思”“怨公子兮怅忘归”的形象。画风属于现代,会心者所得到的却仍是二千三百年前感动了屈原,二千三百年后又感动了我的,那种求之不得的深深的寂寞。

        这些话并没有说出来,当然也用不着说出来。我又继续问到了《山鬼》:

        “是纸本吧?”

        “是的,已经裱好了。”

        “我以为,这样的大幅,这样的题材,采用壁画的形式,才最合适。”

        他未置可否,只说:“我还想画湘君、湘夫人。”

        “那更宜于作大幅壁画了。照我的痴想,如果湖南为你建画馆,将湘君、湘夫人用壁画形式,顶天立地地陈列起来,才好。”

        他只一笑。我接着说道:

        “《九歌》是湖南永恒的题材,《山鬼》当然也最好由爱读《楚辞》的湘人来画。徐悲鸿画的《山鬼》,裸女肉感,黑豹狰狞,和我想象中的《九歌》氛围有些距离。”

        他说:“‘乘赤豹兮从文狸’,到底赤豹该是什么样子,文狸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所以把它画成半人半怪了。”

        “本来就是想象的、神话的东西嘛!”我说,“闻一多也在他的诗剧中想象过,我看还不如你画成半人半怪,希腊神话中的半人马也要追女人嘛。如果你再画湘君、湘夫人,还可看看古人的注疏,看看古人是如何想象的。《山带阁注楚辞》你有没有看过?”

        他说他没有此书。我说我有一本,可以给他,那是“文革”前的印本,定价只几毛钱。

        说到这里,他忽然起身入室,拿出个大信封,说道:“这是给你画的一幅画。寄是不行的,只能自己带来,没有用彩色,你看。”一面说一面将它抽出来摊开,乃是一张四尺三开的画,画的是香山与鸟巢禅师问答,纯用白描,墨线细处如须发,画上还有二十多行题记,上款是“叔河一笑”,字画浑然一体,各尽其妙。我连忙收下,他却笑嘻嘻地又说了一句:

        “没有彩色。”

        我当然知道,以“铁线描”画人物,楷书作题记,比起彩墨小幅来,其难易为何如,反正无法回报,只好愧领了。

        大约因为《山鬼》没有来,彼此都觉得遗憾。他便说,这次有一尊“准提观音”,也可以看看。原来他凤凰旧居旁有座准提庵,后来被毁,他便建议重修,并为此塑造了这一尊,翻成了铜像,准备送到凤凰去。造像吸收了北魏风格,他说,有人听不懂“北魏”是什么,于是解释说,北是东南西北的北,又因而被讹成了“北味”,引起我笑了。于是我也把“大托铺的笑话”讲给他听,他也哈哈大笑起来。

        因而又谈到写旧诗,谈到聂绀弩和郑超麟,谈到“琅玕珍重奉春君”,谈到叶恭绰、王世襄、朱家溍,又谈到张伯驹,不知不觉过了近三个小时,谈兴仍未少衰。想起他比我还大七岁,明天又要开展,不能不稍微节劳,这才起身告辞。

        临别时,我建议他作自己的画传,提到解放前吴柳西译过北欧某画家所作的一册。他立刻记起了是古尔布兰生的《童年与故乡》:“的确是妙不可言,好得很。李辉将它重印出来了,我要他给你一本。”

        ( 本文摘自《今夜谁家月最明》,锺叔河著,王平编,花城出版社出版,定价:7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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