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实秋
人一老往往喜欢怀旧,举杯畅饮之际,往日酒事常常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一吐为快。
大概在1992年左右吧,我在汪曾祺先生家吃酒遭受了一次“冷遇”。因为我与汪老是同乡又沾点亲的缘故吧,曾在酒仙家蹭过多次饭;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得趣在小酌时听他海侃神聊也。那次到北京出差比较急,来不及带什么得体的小礼品去蹭饭,想到前些时在家里翻捡到的一册民国时《文盂》合订本,随手就把它揣进包里了。因为上午有事,赶到汪老家已迟至中午一时了。汪老已准备好几盘小菜,我们打个招呼便坐下动筷子了。吃了一会,我从包里拿出《文盂》给汪老,说:带给你翻翻,上面有王陶民的字,还有一些高邮文人写的诗词小说,不知你看过没有。“噢?!”汪老接过去,“听说过,没看过。”说着,汪老就顺手翻看起来,一下子就扎进去了。
汪师母一旁提醒他:“老汪,说陪实秋喝的哩,等会再看吧。”汪老微微抬头看了汪师母一眼,对我说:“你喝吧,我再翻一下。”汪师母见他如此入神,便给我续了酒,嘀咕道:“饭前还说实秋有一阵没来了,今天要多喝几杯哦。”汪先生还是眼睛不离书,有时还颠来倒去地翻翻。我稍稍吃了点饭菜,酒自然没有兴致再喝了。汪师母还要给我添一点,我说不喝啦。谁知汪先生倒是听见了,放下书,拿起酒瓶给我倒酒、也给他的杯里斟了一点;可能是心还在书上吧,加之杯子又小,酒都泼了点到杯子外边了。我感觉到,此刻我对他看书可能是一种干扰了,就说下午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书送给你,留着慢慢着看吧。汪老眼睛离开书本,凝视我一下,轻声说“好吧”。接着举着书说:谢谢噢。随后把半杯酒倒入口中,拿着《文盂》起身径自进屋看书去了。
汪师母送我出来,问我你给老汪的什么书? 我说了。“那是老家的旧书,1927年的。”汪师母笑了:“怪不得哩,他小时候的东西什么都好。那时他才八岁唉。”
过了十来天吧,收到汪老一信,嘱我再找几本给他看看。家乡的几本旧杂志竟令汪老如此入迷,其中一定有好东西。我查了高邮图书馆、扬州图书馆和南京图书馆,都没有。问了高邮几位博学的朋友,他们也没看到过。后来问及老友陈其昌,他把残存的《文盂》复印了快件寄给我,我看了恍然大悟——
连续几期的封面上,《文盂》刊发了《卅六湖杨君甓渔诗文润例》,这位杨甓渔,就是汪老小说《徙》中的谈甓渔的原型,而为其订润例中的一位汪铭甫,乃汪先生之祖父也。与汪先生作品相关的人还有:《徙》中的主人公高北溟,他是汪先生的老师,《文盂》里刊登了他的词章。小说《岁寒三友》中的王瘦吾,《文盂》上发表了他多首诗篇。《文盂》上还有为汪曾祺姑父崔叔仙先生画订润格的费石波,他即小说《忧郁症》中裴云锦的父亲裴石坡之原型。为崔订润格的另一位铁桥,即是散文《我的父亲》中的和尚铁桥也。《文盂》中有不少反映当时当地民众生活的小说,惜署名多为笔名,难以查考,但杨甓渔的小说却署的是真名实姓。此外,杂志中还刊载有南社诗人姜景伯(仰山)的诗《元宵即事》,他是高邮三垛人,郑逸梅编辑的《南社丛谈》收录其《暮砧》《宵柝》两首诗……虽然每期只有薄薄的十多页,可内容还挺丰富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汪先生止酒不饮、停杯看书了。遗憾的是,我得到《文盂》复印件时,汪先生已去世多年了。
李太白“我欲醉眠卿且去”。汪曾祺“吾已耽君自适”。人说汪先生是性情中人,有魏晋余风,信然。
那年,南京博物院和镇江、扬州博物馆举办的《扬州八怪书画珍品展》在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展出,我奉命带队前往出席开幕式和相关学术活动。
历史博物馆的前任馆长王宇清正巧和我是同乡,他特地安排台湾扬州同乡会搞了一场丰盛的晚宴招待我们大陆去的一行同仁。扬州同乡会的会长、理事长大多垂垂老矣,有的已要搀扶出席,颤颤巍巍地与我们引觞碰盏。江苏代表中扬州博物馆两位副馆长徐良玉、马庭顺是正宗的扬州人,随着一口口乡音,伴着一杯杯香醪,大家从一开始的礼貌性寒暄迅速地升温到融合的情境。当扯到彼此都有所闻知或熟悉的街坊邻居、古迹园林和特产美食时,气氛尤为热烈,甚至抢着说话。酒还没过三巡,便有几位激动地拍着桌子、扯开嗓子哼上了拔根芦花柴等扬州小调,唱起了《梳妆台》等扬剧唱段……我向一位长者敬酒时,他端着酒杯说:高邮文游台,好! 甓社珠光,好! 高邮董糖、咸鸭蛋,好! 好! 喝一口酒,叫一声好! 我说,您老对高邮很熟悉噢。他说他有亲戚在高邮,当年常去的;我随口问道: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住在哪儿? 或许我还知道一点哎。他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死啦,挨了日本鬼子一刺刀。
临分手,大家都有依依不舍之意,几位台湾老乡拿着扬州博物馆送给他们扬州碑刻拓片、扬州剪纸和扬剧唱片,一再道谢。
前几年,我参加了一个亲戚小孩的婚礼。亲戚在自卫反越战中上过战场,近年战友们每年至少要聚会一次,乘着婚礼,这位亲戚邀请战友来欢聚。婚宴上,他战友们这两桌最活跃,其中有两位给我印象较深:一位是姓张的胡子浓密的汉子,一手萨克斯不亚于专业演员。另一位是他们的副排长,战场上受过伤,现在腿还有点跛。酒席散后,亲戚安排我去浴室解解乏。不一会,小张和他的战友们也说说笑笑地进入浴池。小张改吹口哨了,一曲《小白杨》刚起个头,马上有人就跟着唱起来。浴室聚音,不亚于优质扩音器,一曲终了,赢来其他浴客高声叫好。在唱《怀念战友》时,他们一个个都站起来了,互相搂着肩膀,小张搀扶着副排长。乘着酒力,裹着蒸汽,连唱了三遍,我听得眼睛都润湿了。这里没有霓虹灯,没有大乐队,但“演唱”却是如此光彩耀人、大气浩然! 我在文化部门工作多年,看过无数次演唱,都没有这一次“另类”演唱令我动容,催我落泪,使我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