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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3月06日 星期三

    来自未知的乐声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3月06日   03 版)

        ■陈染

        整理书柜时发现了一本书,一本来自肖邦的故乡——波兰文版的《私人生活》,它静静地孤立在书柜边角处,被那些气势磅礴、盛大恢宏的主流套书覆盖碾压着。我感叹自己的疏忽,居然让它隐没了那么久才看到,如同肖邦的钢琴曲一样姗姗来迟。

        肖邦的钢琴曲从我听到开始,就从未停止过喜欢。它不同于我珍爱的贝多芬,贝先生总能顷刻间就让人拉满情绪,无论是哪样一种情绪——雄浑的、热烈的、悲绝的、苦难的、思辨的、抗争的……满满的不甘、悲鸣与悯叹,总能让人瞬间感到一场来自人间的狂风暴雨,浓墨重彩倾泻而下;而肖邦的钢琴曲则是另一番意境,它呈现着小调和弦的那种深沉、内省与情感,既是若露滴竹、风铃浅唱,又是柴米油盐、凡俗烟火。它像潺潺流水中的碎石细沙,总是与回忆、与想念有关,与支离的梦境、模糊的旧居、心中的动念有关,与“烛光里的妈妈”、与寻常日子中的零零碎碎、细枝末节有关。

        它仿佛是夏天里的一个片段:母亲正在吃力地扶住沙发的扶手站起身,她的身高随着衰老变得矮小了一截,头部像一只白鹤那样向前探着,预起飞的样子。她的头发短短的,比雪还白,却依旧润滑如丝,仿佛一圈白色光轮,粼波闪闪,笼罩在瘦削的脸颊上。母亲一抬头见到我,快乐突然就降临在她的脸颊上。她拉住我的手高兴地往房门外边走,她的脊背越来越弯了,走起来犹如一只风中摇摆的稻谷,令我揪心……

        有一段时间,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降E大调夜曲、升C小调夜曲……一直在我的CD机里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特别是母亲离世之后,那种淡淡的乡愁,淡淡的炊烟,淡淡的日子,淡淡的故人,母亲坐在轮椅上淡淡的期待,淡淡的等候……那乐声似乎来自某种未知的地角天边,来自某种无法测量的遥远。人间美语,天闻怡悦,令我心往神驰,百听不厌。也许,我只是想在乐声中期待与母亲的再度相逢吧。

        心理学中有个“路径依赖”,即你这一次的思绪,下次遇到同样境况,海马体会本能地惯性重复这个路径。所以,大脑中的“路径依赖”常常是零次与无数次。一旦形成,很难抹掉。

        譬如在现实中,你这次踩过一个坑,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爬起来,百折千回、兜兜转转之后,你下次面临的还是同一类的坑。这个特点,也适用于人世间那些温馨美好的事物,譬如:你穿过大街小巷走在回家的路上,已是傍晚夕阳西下,路边的小店已零星泛起灯光,一天的疲惫马上就要结束,你脑子里闪现着家里的爱犬,浮动着热气腾腾的洗澡水以及香气扑鼻、芬芳四溢的饭菜,你甚至听到黑胶唱片发出的原汁原味的嘶嘶声……我不知医学怎样命名脑中的这个场景,就姑且称之为“沉浸式记忆”吧。

        这之前,另一本来自拉威尔的故乡——法文版的《私人生活》,也给我带来触动。

        记得十年前,母亲在做心脏搭桥手术后,整整两三天时间昏迷不醒。母亲醒来后回忆说,她呆在一处雾蒙蒙的空旷地,耳边一直盘旋萦绕着拉维尔的《波莱罗舞曲》,无尽无休地循环,乐声忽远忽近,缥缥缈缈,却是格外清晰真切,每一个音符都如同一颗星星,闪烁不定,连绵不断。它无拘无束,轻柔却又无法被任何外力所束缚、所阻断。于是,母亲就使劲想,这是哪儿啊……

        “波莱罗”说是舞曲,却蕴藉、积蓄着一种用力压住的深重、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抗争力,以及一种无尽无休的艰辛劳碌。母亲的晚年,与疾病抗争得太辛苦,太倦累了。我常常想,人生一场,多么像一场被拉长的舞剧,序幕拉开,蹒跚登场;帷幕落下,曲终人散。当然,会有台前与后台。台前的剧目,呈现仪式化与程序化色彩,而后台私密的非显性地带,才是展示心性底色的更为真实可信的所在。我们既非自主而来,又非自主而走;同时,我们从哪里来到这儿? 离开后又去了哪里? 却都是未知。

        母亲昏迷中的乐声,显得波诡云谲,使我感到惊异! 这乐声来自风声还是水声? 来自层峦起伏的远山还是漫山遍野的绿丛? 来自屋檐的青灰石瓦还是门前的水碓石磨? 来自幽深的凹井还是清流的雨滴? 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这看不到、摸不着的天启之音,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灵魂听到的。

        这件事之后,拉威尔便成为我脑子里的一个神秘的存在。

        2022年冬天,母亲没有扛过去。据说,人在离世时是不知道自己正在死去的,这是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地方。也许,母亲以为和以往一样,再忍耐坚持一下,就可以平安出院,就可以重新与我在一起分享她喜欢的肖邦、拉威尔;在母亲离世时最后的临界点,她是否又一次倾听到来自遥远未知的“波莱罗舞曲”? 我不知道。我宁愿她以为,再在迷雾中徘徊一会儿,太阳就会驱散雾霭,女儿就会再一次接她回来……

        母亲离世一周年那天,我终于办理了销户手续,心里万分不舍。拿着被剪掉一角的母亲身份证和盖上“死亡”印章的户口本,心还是刺痛。又是隆冬了,往日熟稔热闹的街道显得有些清寂萧条,行人寥落,脚步匆忙,人们似乎想赶在更冷之前完成手中的活计。小巷两侧的店铺也多是门庭冷落,顾客稀疏,店员们都早早地赶回老家过年去了,繁华街市一下变得冷冷清清,我忽然产生一种人在异地飘零的陌生感——我的家是在这里吗?

        母亲在的时候,这座城市在我心里有牵绊,有温暖,有归宿;母亲不在了,这座城市就同全世界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了。我想象,母亲是去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也许那地方就在某一片星辰或者云朵之上,她可以看到我,只是我看不到她。我必须好好生活,母亲才会感到安详、圆满和幸福。

        人类的局限,使我无从知晓生命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们是否存在于宇宙中一个被设置得严丝合缝的程序里? 灵魂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方式? 从墨子到欧几里德,从牛顿到麦克斯韦,从特斯拉再到爱因斯坦,均无解,他们穷尽一生的好奇与探究,试图推论出一切源于光、归于光,试图证明死亡并不是结束。而且,越来越多的前沿自然科学正在努力探寻那个存在。

        但愿,这两本波兰文和法文的小书,可以替代我,在冷冬之后的某一个暖融融的春日,去造访这两位与我的神经元脑回路发生过某种神秘“链接”的音乐家墓地。鞠躬致意,静默片刻。然后,分别用他们的母语问询一声:您们是否见到我母亲? 我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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