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笔下的人物和作家吵起来了。
作家(八路军)到河边砸开冰口,正要洗脸,听见在下水流有人喊:“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 洗脸到下边洗去!”
作家心里一时挂火,就也大声说:“离着这么远,会弄脏你的菜?”
洗菜的人也恼了:“菜是下口的东西呀! 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
“你怎么骂人?”作家站立起来转过身去,才看见洗菜的是个女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风吹红了她的脸,像带霜的柿叶,水冻肿了她的手,像上冻的红萝卜。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就是那种蓝色的破袄裤。在寒风里,抱着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不知道为什么,作家一时心平气和下来,说:“我错了,我不洗了,你在这块石头上来洗吧!”
“你刚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
作家说:“我在上水洗,你说下水脏……我到下水去,你还说不行,那怎么办哩?”
“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
作家哭不的,也笑不的,只好说:“你真讲卫生呀!”
“我们是真卫生,你们是装卫生! 你们尽笑话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饭菜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 为什么不连肠子肚子都刷刷干净?”
作家说:“对,你卫生,我们不卫生。”
“那是假话吗? 你们一个饭缸子,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洗脚,也喝水,也尿泡,那是讲卫生吗?”她笑着用两手在冷水里刨抓。
作家说:“这是物质条件不好,不是我们愿意不卫生,等我们打败了日本,占了北平,我们就可以吃饭有吃饭的家伙,喝水有喝水的家伙了。”
“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女孩子望着作家,“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们总是要打下去,我们不会悲观的。”
“光着脚打下去吗?”女孩子转脸望了作家脚上一下,就又低下头去洗菜了。
作家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问:“你说什么?”
“说什么?”女孩子也装没有听见,“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 也是卫生吗?”
“咳!”作家也笑了。“这是没有法子么,什么卫生,从九月里就反‘扫荡’,可是我们八路军,是非到十月底不发袜子的。这时候,正在打仗,哪里去找袜子穿呀?”
“不会买一双?”
“哪里去买呀,尽住小村,不过镇店。”
“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 就是有布,求谁做去呀?”
“我给你做。”
以上文字摘抄自孙犁的《山地回忆》,边抄边笑,笑这女孩子连骂带挖苦,对作家本有着一肚子气。可是,没出三五分钟,竟又说出“我给你做”一双袜子的话来。不仅出乎读者意料,出乎作家意料,也当必出乎女孩子意料,正应了刘熙载《文概》中那句话:“或叙其无致此之由而竟若此。”
记得第一次读《山地回忆》,是在上世纪50年代初,也边读边笑,一惊一乍。自古以来,都是“兵”欺“民”,哪见有“民”欺“兵”? 一个农村女孩子竟敢和当兵的(八路军)叫板,甚而盛气凌人,真真个咄咄怪事,到底是解放区的文艺作品,别开生面。也由于此,每逢闲暇,总会有意无意地翻开书本,看一会儿他们吵架,作壁上观,亦一乐也。
女孩子嘴不饶人,正应了一句名言:“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或怨或恨,均有缘有故。而且口无遮拦,直来直去,喜怒立即形之于色,一场吵架,吵出了个女孩子的率真。
岂止率真,固然“不学诗,无以言”(女孩子只会吵架),而一句:“我给你做”一双袜子,不亦“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此正《文概》“或叙其无致此之由而竟若此”之妙。
人们常说孙犁小说中的女性甚是动人,到底怎的个动人? 含糊其词。评论家阎纲说了四个字:“红装素裹”。“素裹”者,不亦张岱所说的“如食橄榄,咽涩无味,而韵在回甘……初如可厌,而过即思之”么。惟“素裹”,方得分外妖娆,此亦我之所以乐看其吵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