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现实生活之内容撷取,还是生命现象之审美投射,疾病在原创儿童文学作品中的书写都颇为常见。所不同的是,其在文本中的属性、定位或手段,或内容,或客体,或本体,均因“文”而异。譬如,《草房子》中,因为桑桑的一场大病,父亲桑乔对儿子深沉的父爱显露无遗;《腰门》里,由于天生兔唇,女孩青榴时常以激烈的情绪反应、肢体动作来掩饰内心的失落与自卑;还譬如,《你是我的宝贝》中,借助智障儿童贝贝的日常生活描述,人性的真与善、爱和美汩汩流淌,熠熠闪烁;《我的影子在奔跑》中,经由天赋异禀的病弱儿童修直的情感、心理轨迹,自闭症孩子的精神世界清晰可见……上述作品中,尽管“病象”不同,但其疾病主体无一例外都是儿童,且这些作品都以写实方式显示了“疾病”书写之于儿童文学的内容价值与审美意义。与上述作品相较,青年作家慈琪以阿尔茨海默病为内容的童话创作无论审美形式,还是题旨表达,都颇具创意性。
作品以写实与想象交错的童话笔法生动描述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病象及其灾难性影响,体现了儿童文学主题写作关注现实、参与生活的社会责任意识。
众所周知,阿尔茨海默病是老年性痴呆最常见的类型,患者因语言、认知、思维、记忆等能力受损而出现诸多言行异常,不仅严重影响自身生活质量,而且也给家庭和亲人带来诸多麻烦和困扰。根据2022年国际阿尔茨海默病协会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截至目前,全世界约有6000万老年性痴呆患者,预计到2050年,这个数字将增长到约1.52亿,其中约60~70%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据2022年中国阿尔茨海默病现状调查报告数据显示,目前中国60岁以上老年人群中,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约有1000万,预计到2030年,该数字将突破3000万。足见,随着中国逐渐进入老龄化社会,以阿尔茨海默病为代表的老年性痴呆已经成为影响老年人生活质量的重大疾病威胁。不仅如此,当阿尔茨海默病病象由个体延展开来,就不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亲情关系、家庭管理等方面带来连锁反应,进而弥漫成困扰,乃至颠覆正常家庭生活的一场灾难。在此背景下,《外婆变成了麻猫》借由儿童视角和童话形式描述并探究阿尔茨海默病之病象困扰及特殊背景下的亲情伦理关系,充分显示了儿童文学关注现实、参与生活的使命感。
比如,作品中,作者通过患病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变成“兔子”“麻猫”“老牛”“鹦鹉”等异形形象并离家出走寻找外孙、外孙女、孙子、孙女的情节设定,不仅具象化对应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因失忆、幻听、幻视和妄想等病态心理而极度蛮横、固执、多疑、饶舌的行为异常,而且还借助童话想象消弭了横亘在儿童读者与阿尔茨海默病病象之间的隔膜感。这既是文学表达之于生活的提取与投射,也是童话想象面对现实的超越和照亮。
由此,作品将审美笔触探入阿尔茨海默病病人的情感世界,在探究其病灶、病因及护理方式的同时,彰显了儿童文学举重若轻的轻逸之美。
截至目前,阿尔茨海默病的康复、治疗依然是世界性医学难题,原因就在于其病理极为复杂,病因也尚未完全揭示。《外婆变成了麻猫》中,作者以童话想象的方式呈现了外婆变成“麻猫”的前因后果:第一次,是小外孙女一朵受不了外婆无止境唠叨那些没影子的事,撇开老人,躲到书房里看书;第二次,是外婆不愿坐在澡盆里洗澡,因此变异后躲进了衣柜;第三次,是外婆想回女儿家,妈妈不肯给她买票;第四次,是外婆怀疑小外孙女偷了她压在枕头底下的玩具钞票……上述外婆发病的病象、病因的共同点无一例外都是家人对老人情感、心理诉求的忤逆。这是常态理性与异态心理之间的对抗,也是现实逻辑对病人意志的排斥、压制。足见,如何与阿尔茨海默病病人相处,不仅仅是医疗护理的医学专业问题,还是家庭关系、亲情伦理的社会生活问题。对照医学层面的病理探究,童话中的病因、病象描述似乎颇为简单,但也正是这种事实求“似”的审美化呈现,恰恰彰显了童话举重若轻的轻逸之美与不拘一格的创新精神。
同时,作品依托“离家—归家”情节结构,通过儿童的“寻路”行为,清晰表达了基于阿尔茨海默病病患生命关怀、伦理选择的情感价值取向。
实际上,阿尔茨海默病这种典型的老年性疾病作为病象素材已经决定了童话创作的难度。假如作者此时仅仅是借童话形式呈现、探究阿尔茨海默病病象、病理、病因,那么作品充其量是该病症的形象化阐释,其至多具有医学科普的功能,审美价值将极为有限。这显然有悖慈琪童话创作的初衷。而这也恰恰是儿童文学“疾病”书写的难点所在。在这一点上,作者突破了写实性作品常见的病象展示、弥散式情节架构,通过虚拟的“离家-归家”模式和隐喻式“寻路”取向,层层深入地探究并呈现了亲情意义上针对阿尔茨海默病病人的伦理选择和生命关怀,由此体现了作品较为丰盈的情感蕴含与思维价值。
比如,当一朵、李子、芦芦、雪糕四个孩子带着变成麻猫、兔子、老牛、鹦鹉的外婆、外公、爷爷、奶奶苦苦寻找回家之路时,他们先后在猫砂谷和雪子湖遇到了热心的老鼠魔法师失误与贪婪的青蛙贸易商人古阿瓜。前者以猫石提供了一个完美解决办法——让老人们定时沉睡;后者则通过木偶术达成对病患老人的终极操控。无论哪一个方案,都可以一劳永逸消除病患老人给家庭和亲人们带来的诸多麻烦。到这里,孩子们实际上面临着两难选择:拒绝睡眠魔法和木偶术,就意味着病患老人带来的麻烦和困扰无休无止;接受这些“完美解决方案”,则是对病人生活权利、生命尊严的剥夺与践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孩子们选择了知难而上,以亲情关怀代替自我解套,让“异态”的病患生命在“常态”的亲情、爱心守护、陪伴下谋求生活的快慰与生命的尊严。
最后,作品经由祖孙间“现实-幻想”“非常态-常态”的双向亲情互动,在彰显童年生命主体性同时,完整勾勒出小主人公从无奈逃避到自觉守护的性感转变与心灵成长轨迹。
通观整部作品,情节推进由现实而幻想,再回到现实,实现了二次元空间的塑形与贯通。而这其中闪闪灵动的,则是祖孙间从“非常态”到“常态”的记忆错位与亲情救赎。有情节为证:故事伊始,小姑娘一朵苦于外婆不断唠叨一些没影子的事,不愿意陪她,这让外婆心里很失落,由此变成麻猫跳下窗台去寻找那个“听话又粘人,漂亮得不得了的小猫一朵”。如果说外婆一再变麻猫还仅是病象异态,还不足以促发小一朵自我审视和亲情思考的话,那么,因失忆而意识错乱的麻猫外婆离家出走,就成为激活女孩亲情认知和责任意识的关键所在。与此同时,当孩子们不约而同对自家病患老人从本能疏离、无奈逃避到自觉守护、倾情陪伴并不断探寻归家之路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已经不知不觉开启了一条融生活参与、亲情认知、责任意识、精神磨砺、自我救赎的精神成长之路。
需要注意的是,在陪伴病患老人从“离家”到“归家”过程中,四个孩子面对困境时自我的行动力、探索精神固然是他们精神成长的主导性力量,但荔枝仙婆和智仙丝理的爱心点拨、智慧牵引也至关重要。在孩子们成长的迷途中,她们充当了“引路人”的关键角色。
《外婆变成了麻猫》以阿尔茨海默病病象为题材内容,借助童话审美表达,在探究亲情相处、生命伦理的同时,生动表现了特殊生活境遇下儿童的生命主体性与探索精神。这样的写作方式既代表了儿童文学主题写作的生活参与、现实关怀,同时也标示着原创童话在现实题材与成长表达上不拘一格、孜孜以求的创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