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心事问花知

    ■沈胜衣

    去年与二居有缘，年头春天里看了三次他们的两个展览：“百年心事问花知”“自是花中第一流”，并购览画册、论著；到岁末欣闻梁基永兄编著有《岭南画派两祖师：居巢居廉作品选读》（广州 出版社，2022年1月一版），喜而购作如今的新年开卷。

    二居，即 晚清广州 画家 居巢、居廉，这对堂兄弟擅绘花鸟，在技法和题材上都有所创新，开一时风气，是近代中国画三大重要流派之一岭南画派的鼻祖。梁基永乃画派后人，更兼治文史有成，以其对二居的向来用心研究，加上目验和收藏他们作品的体会，此书乃颇有特色与新意。尤其是对二居绘画之外的文学创作，给予高度重视，全书以近半篇幅收入二居的“诗文选读”，开头的整体“导读”也将评介文学作品放在解读画作之前。从这个角度研究二居，可全面见其人（尤其是对更有文人气质和文学修养的居巢）。

    居巢之诗，梁基永评为“清高微妙，平白淡雅。”“犹如小巷桃花，平易亲和。”当中写得最多、让我最欢喜的，是草木之咏，满卷花香，不乏佳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春花图》所附诗，居巢该画题跋，记乡村游玩，“偶见野花一种，状似山矾，土人名曰‘春花’。”绘之并作诗。梁基永慧眼及此：“这首长诗很少引起学者的重视，然而其内容却非常重要。”他作了详细介绍，尤其是谈到：居巢画下这种未见于前人作品的“春花”，但诗中却将之与古代经典拉上关系，认为就是《诗经》的山矾花，这反映了当时广东士大夫的潜意识心理，觉得岭南蛮荒之地的奇花异卉，要套上古书中的名称，才能给写生的题材正名，以强调正统性。——古代南方文化人，受制于传统中原文明中心主义，自惭边缘，不能自信，对身边的土产风物没有以平常心看待，往往既自觉又不自觉地妄作攀附，这种心态已有学者论及，梁兄又拈出一个好例子。

    梁基永还专门讨论了画中之花。该画以前收入广州艺术博物院等编的《故园拾香——居巢居廉绘画》时，已经植物学者鉴定为：“春花（车轮梅）”。梁兄进一步指出，这车轮梅是广东常见花木，花似绣球而小，与山矾不同科，但都细花聚簇。——以上谈“春花”，记画、析心、考花，是此书非常精彩的部分。

    这种春花，后来也出现于居廉的《十二分春色》。这个花卉长卷乃其花朝节所作，而我去年花朝购得陈滢《花到岭南无月令——居巢居廉及其乡土绘画》（这本旧书是我去岁与二居有缘的又一可喜体现），作者认为，居廉所绘是对应十二月令花神，但又不完全依从这个题材传统固化的名花，而将岭南山野的春花（车轮梅）等也作为月令之花了。

    确实，居廉之画，常以粤地乡 土植物突破由中原和江南地区铸造的人文传统，带来清新蓬勃的岭南风情。梁基永在书中 专辟一节“居廉对岭南本土花木的重视”，指出他这个题材上的拓展，是岭南画派的一个关键点；居廉画了不少稀见的岭南花草，与传统文人化的居巢不同，“居廉已经摆脱了《雅》《骚》的羁绊，他在写生的园地中恣意畅游。”

    这种坦然的姿态真好，摆脱传统羁绊，特别是摆脱文人强加于草木的人文寄寓，让花果不再承受深沉的文化与伦理负担。画家恣意畅游，花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呈现岭南独特的乡土气息和风物生机。

    二居前所未有地将大量广东物产入画，他们关注南国本土花木，关注家常饮食蔬果，关注清代后期新出现的异域传入草木，乃至关注细碎不起眼的小野花，将这些非传统主流的植物引入正宗文人风雅画卷，善莫大焉。这份岭南花卉图谱，还有图像史料意义，为一些植物的名实、栽种、传播留下图证。

    如我以前写《羊蹄踪迹》，探讨羊蹄甲（岭南泛称紫荆）之源流，就曾从居廉所画此花的年代来佐证其出现时间。去年1月购得《居廉扇面画选》，也很高兴当中有两幅紫荆，在紫荆花期可再得赏览。又如蓝花楹，近年本地多引种而令人瞩目。但按梁基永书中指出，居廉的《百花图卷》内有蓝花楹。这最新得闻，让我为又一种喜欢的花树找到前身，原来清末已经引入，这也是以艺证史了。

    由上面这个细节，可总结一下《岭南画派两祖师》的好处。梁基永对于二居其人与其画，固然能以本色行当作出深入评介；而旁及植物等风物，以及旧时风俗、风景，都有很好的解说。全书分析简明扼要，考述深入精当，再加上对文学的重视，乃二居研究的最新可喜成果。

    至于我去春的三看二居展，也颇有文学方面的收获。尤其是3月花朝节在东莞可园（二居曾长年寓居此园，奠定了画艺的成熟风格），看“自是花中第 一 流”展，便得切心之诗，是园里悬挂了居巢的《张德甫廉访可园杂咏》十五首，其中《茉莉田》有句云：“罢官种花好。”我甚感贴切怡然，此后一直内心吟诵，到这“罢官花”开放时，果然兑现私心的久盼念想而正式解甲了。茉莉本就是我喜爱的花，因居巢的妙语，可赋予其新的寄意，堪称“隐之花”了。

    到现在，从梁基永《岭南画派两祖师》新读到的居巢诗词中，最恰巧切合己状的，是《古泉画我小影置梅花中戏题七绝句》其三：“莫抚头颅伤寂寂，梅花于我尽情开。”——这两句诗于我的个人情形真是天造地设，大可借其吉意舒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