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篇断简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益阳兔子山七号井汉简的主体是长沙国益阳县的行政文书，年代属西汉初期。这批文书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可以此窥探汉初诸侯国行政庶务之一斑。经统计，七号井出土简牍约2400余枚（以编号为主）。它们是长年累月丢弃堆积的结果，散乱无序；保存状况极差，残断严重，或仅存一二字，或仅见若干残笔。面对残篇断简，整理工作伊始，就要考虑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最大程度地呈现资料可能之价值。缀合，无疑成为解决问题的重要方法之一。

    怎么进行缀合呢？

    首先，观察物理特征。

    七号井出土的简牍中，有少量的特殊图画符号。初读时，可以根据物理特征进行缀合。比如，简③81+③60（图1）、⑤壹230+⑤壹238，是在削衣上图画的几何图案，按照笔势即可拼合在一起。二千年前近乎涂鸦的拼合墨迹，会为无聊的工作增添些乐趣。根据材料的纹理、尺寸、茬口形制等外在特征，也许就能够在数千枚残缺简牍中圈定缀合对象。资料数量有限，缀合难度不大；当面对成千上万的简牍资料时，大脑要熟悉成千上万枚的形制，难度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次，思考书写内容。

    物理特征源于肉眼的直观观察，书写内容则是串联各个残断部分的关键。比如，简⑥37+⑦49+⑥26（图2）这枚缀合简，是由三个残断拼合而成的。⑥37、⑥26两枚出土于同一地层，缀合难度好像不大。问题是，⑥37这枚资料的文字书写顺序混乱，既有从上到下的书迹，也有从下到上的书迹，拼缀是否正确，难免令人生疑。依据“律”字的残笔，确信可拼缀在一起。2018年岁末，在七号井释文审稿会上，与会专家指出：⑦49可与上述资料拼缀，故也就有了二次缀合，大体呈现出残牍下半部分的原貌。

    有些残简的缀合是以熟稔文献为基础的。比如，简⑤壹193+⑤壹182+⑤壹194缀合简，正文释文作“爵五大夫、吏六百以上，及有罪□”，不仅与《汉书·惠帝纪》的记载吻合，也与《二年律令》所见相吻合，自然成为缀合的坚实证据，三枚残片由分而合。又如，简⑤壹328+⑤贰27+⑦41（图3），内容是关于九九口诀表的，与里耶秦简所见一致；加之材料纹理上下连贯，实现缀合并不困难。缀合后，右部分缺失的内容，也可以拟补出来；虚实结合，再现其完整时的形制。

    内容是拼缀的关键，但也存在着例外。

    比如，⑦471的释文作“赎耐者，耐以为隶臣妾。司□”，⑦354的释文作“寇、隐官坐亡罪隶臣以上，输作□”。两枚残简的释文，正可与《二年律令》所见“女子已坐亡赎耐，后复亡当赎耐者，耐以为隶妾。司寇、隐官坐亡罪隶臣以上，输作所官”相参照，且残断处的文字恰好连读通畅，茬口大致也可拼合。见猎心喜，想当然地认为两者可缀合。仔细观察两枚残简可知，文字书写风格明显有别，应该是无法缀合的。虽如此，大概仍会感叹竟有如此巧合的残断吧。

    再次，关注文书格式。

    与书写内容密不可分的，则是所谓的文书格式——从目前来看，井窖出土的简牍多属于废弃的行政文书。作为行政文书，自然有其格式；不同的文书，格式也不尽相同。熟悉各类文书的格式，会使我们有章可循，根据已知推测残断部分的内容。文书需要流通，故多具备发出、传送、接收、反馈等要素。简⑤壹100+⑤壹96+⑤壹137的缀合依据便是其书写格式。简⑤壹325+⑤壹199+⑤壹207+⑤壹183+⑤壹26（图4），内容连贯、书式完整；衔接处虽有缺失，不影响文意贯通，且成为该批简牍中有限的整简之一。

    自从日本学界将“古文书学”的概念与研究方法引入简牍研究以来，除去发掘简牍作为史料对历史研究的意义外，更注重对简牍资料本身的研究。简牍的材质、形制、书式，及发掘情况、性质、功能等，均成为简牍文书学研究的重要内容。系统归纳零散资料，可进行集成式的研究，典范莫过于永田英正的《居延汉简研究》；对个别资料而言，或可实现简册的复原，被大庭脩誉为“木简学之花”的“元康五年诏书册”，则是第一份被学者复原的汉简简册。

    与简牍集成、复原互为表里的是，各级官府政务运作的动态轨迹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如今对文书制度的研究不再是就简论简的模式，而是以一种新的视野串联起一枚枚的简牍。基于正本、副本、抄本等之别，文本形态或以不同面貌呈现；不过，同一文本的性质又可发生转化。所以，要探究不同文本形态之间的关联，也要探究性质是如何发生转化的。若再推进一步，行政与文书之间的不对等直指文书内容的有限性。亦即，如何超越文书本身，窥探“看不见”的部分，极具凌空蹈虚之感。

    比如，七号井中的⑦324、⑦320+⑦391、⑦315+⑦322三简，彼此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存在某种关联。为避免文繁，仅对其内容进行概括：汉惠帝七年十二月（前188），沩陵奏请长沙国丞相，征调丁壮参与水利兴修事；长沙国内史府下发文书给沩陵（县），并在下发文书中提到沩陵上书丞相及丞相府发文给内史府等事。资料虽有残损，文书结构层次清晰，缺失部分的内容似亦可推测。

    简言之，缀合会使残篇断简走向重生。缀合需要具体观察单枚简牍的物理特征，根据茬口、笔迹、内容及书式等因素，从而判定能否拼合在一起。拥有的职官、律令、地理、历法等知识越丰富，会使缀合工作如虎添翼，提高缀合的速度，增加缀合的数量。不过，缀合并不仅仅是只关乎残损的简牍，实则与完整的简牍乃至整批简牍或相关联；有时需要从单枚简牍出发，有时可以借助整体的优势，虚实结合。从政务运作的宏观视角，由已知内容推知未知内容，使研究不局限于已知内容，从而获得事半功倍之效。

    当下简牍缀合依据的是对资料的熟悉程度，能否借着方兴未艾的人工智能技术，实现质的飞跃，不妨拭目以待！

    （作者单位为慕尼黑大学文化研究学院汉学系，在益阳兔子山七号井汉简的资料过程中，汪蓉蓉负责缀合部分，缀合了近五十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