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莎学界普遍认为,首印于1514年的萨克索·格拉玛蒂克斯《丹麦人的业绩》中“阿姆雷特的故事”,是莎剧《哈姆雷特》虽非直接却是最基本的素材来源。其实,综观考稽莎士比亚全部剧作,不难发现,每一部莎剧均由至少一个或多个“原型故事”取材、编写而成。
在“阿姆雷特的故事”中,阿姆雷特之父在决斗中击败挪威国王之后,弟弟芬格将他害死,并娶遗孀兄嫂格鲁德为妻。“故事”里的谋杀非秘密行为。阿姆雷特为求自保,避免替父报仇的计划引来怀疑,开始装疯卖傻,但疯话里混杂着精明。这使芬格难以判断他是真疯、还是装疯,遂派人前来测试,其中一项测试是,看他对一个挡住去路的“漂亮女人”(《哈姆雷特》奥菲莉亚的原型之一)是否有生理反应。见了美女,阿姆雷特如常,但他让那女人发誓守住秘密。后来,芬格有位朋友(《哈姆雷特》波洛涅斯的原型)建议把阿姆雷特和母亲叫到一起,他本人躲入房间偷听母子对谈。阿姆雷特察觉后,杀了窃听者,并肢解尸体拿去喂猪。回到哀怨的母亲身边,阿姆雷特怒斥她忘掉前夫,改嫁芬格。随后,芬格派阿姆雷特和两名家臣(《哈姆雷特》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坦的原型)前往英国,家臣随身带着一封要英格兰国王杀死阿姆雷特的密信。阿姆雷特得到这封信,替换上家臣的名字,再添加一笔,提议英王把公主嫁给自己。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阿姆雷特回到家乡,发现正举办自己的葬礼。他打败朝臣,火烧宫殿,把芬格杀死在床上,报了“早该报的杀父之仇”。“啊,勇敢的阿姆雷特,堪配不朽之名!”(萨克索语)。阿姆雷特此时很低调,因他对民众如何看待他的复仇尚不确定,随即发表一篇精彩的辩护演说:“是我,抹去我的国家之耻辱;是我,抹去我生母之耻辱;是我,击退压迫……是我,剥去你们的奴役,赋予你们自由……是我,废黜暴君,战胜屠夫。”阿姆雷特成为国王,此后,到他战死疆场之前,还经历过另外一些冒险。
这是个以成功收尾的故事,无悲剧可言,但里面有《哈姆雷特》剧中的一系列剧情:挪威老国王(福丁布拉斯)与丹麦老国王(哈姆雷特)的故事;手足相残和王后再婚;哈姆雷特装疯卖傻,疯言痴语像谜语一般;利用奥菲莉亚测试哈姆雷特是否装疯;波洛涅斯窃听哈姆雷特母子谈话、被刺死、尸体遭轻慢;哈姆雷特厉声斥骂格特鲁德;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陪护哈姆雷特去英格兰,身负杀掉他的密令,哈姆雷特窃信、改信;终场前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在比剑中,两人的剑彼此易手。
事实上,在萨克索“阿姆雷特的故事”和莎剧《哈姆雷特》之间,尚存一个法文版“哈姆雷特的故事”,收入弗朗索瓦·德·贝尔福莱(Francois de Belleforest,1530-1583)1570年出版的《悲剧故事集》(Histories Tragiques,1564-1582)中(后有多个版本)。“哈姆雷特的故事”似乎直到莎士比亚1602年写完《哈姆雷特》六年之后的1608年,才有英文版。
贝尔福莱认为,过于血腥野蛮的“阿姆雷特的故事”,只能发生在前基督教时代。贝尔福莱的“哈姆雷特的故事”冗长、啰嗦、且时常说教,但在情节上,除开与王后相关的两个重要方面,与“阿姆雷特的故事”极为近似。首先,国王遭谋杀前,王后即与芬格——法文版改为芬贡(Fengon)——有了婚外情;芬贡“视其为情妇”。其次,窃听者波洛涅斯死后,哈姆雷特让母亲认清自己所犯过错;母亲鼓励他复仇,答应替他保密,希望看到他早日成为丹麦国王。但对这一细节,莎士比亚并未领情,《哈》剧不予采纳。
贝尔福莱在他的“哈姆雷特的故事”里,对哈姆雷特之复仇,不像萨克索那样对阿姆雷特之复仇赞许有加,他清醒意识到,复仇需要理由:哈姆雷特认定自己的复仇,既非重罪,亦非叛国,而是君主对不忠臣民的惩罚。因此,在贝尔福莱笔下,哈姆雷特杀死芬贡乃将复仇转为正义之契机,是一种虔诚与情感的行为,是对叛国和谋杀的惩罚。
通过对比贝尔福莱“哈姆雷特的故事”和莎剧《哈姆雷特》可知,莎士比亚做出六大重要改变:1.克劳迪斯对国王哥哥实施秘密谋杀;2.国王的幽灵告知哈姆雷特谋杀之事,力促他复仇;3.添加波洛涅斯之子雷欧提斯和年轻的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两个形象;4.将奥菲莉亚做出角色拓展、提升;5.引入戏班子演员、表演哑剧“戏中戏”《捕鼠器》,以此确认克劳迪斯为弑君元凶;6.哈姆雷特杀死国王时死去。同时,将剧情背景从贝尔福莱有意设置的前基督教时代,转至“现代”(文艺复兴时期)英格兰宫廷。当然,在这一现代时期,英格兰王国仍向丹麦王国进贡。不过,文艺复兴时期的年轻人已像剧中求学威登堡大学的哈姆雷特和求学巴黎的雷欧提斯一样,往返各地,在许多大学完成学业。
断不能说,以上这些变化出自莎士比亚原创,因为人们对他新编《哈姆雷特》之前上演过的同名“旧剧”,几乎一无所知。1589年,诗人、剧作家托马斯·纳什(Thomas Nashe)在攻讦古罗马悲剧家塞内加时,最早提及这部“旧剧”:“在烛光下读英文版塞内加,会冒出许多好句子,像‘血是一个叫花子’之类,若在一个寒冷早晨恳求他,他会给你整部《哈姆雷特》,应该说,他会供给你几段悲剧台词。”五年后,在1592至1594年伦敦大瘟疫结束时,菲利普·亨斯洛在日记中记下:在泰晤士河南岸的纽文顿靶场剧院,由“海军上将剧团”与莎士比亚所属“宫务大臣剧团”合作过一个短期演出季,“1594年6月9日,上演一部《哈姆雷特》剧”。1596年,“大学才子派”诗人、剧作家托马斯·洛奇(Thomas Lodge)这样描绘过一个人:“那个面色苍白的幽灵,像个卖牡蛎的女人一样,在‘大剧院’里叫得那样凄惨:‘哈姆雷特,报仇!’”
也许,莎士比亚新编《哈》剧时,同名“旧剧”尚未立即被取代、从舞台消失。另外,剧作家托马斯·德克尔(Thomas Dekker,1572-1632)写于1601年末的舞台剧《讽刺诗人》(Sati⁃romastix)中,有个角色说:“我名叫‘哈姆雷特复仇’;你去过巴黎花园,不是吗?”。显然,这句台词参考的或是更老的、通称为《乌尔-哈姆雷特》的另一部作者不详的“旧剧”。1589年,纳什攻击“那类不断变化的同行”,称这些人为自创悲剧,榨取塞内加悲剧的英译本,三处提及《西班牙的悲剧》作者托马斯·基德。同时,纳什认为,基德可能是这部“乌尔”《哈姆雷特》的剧作者。
问题来了,莎剧《哈姆雷特》与基德的《西班牙的悲剧》有何关联? 莫非莎剧《哈姆雷特》仅是升级版的《西班牙的悲剧》?
简言之,基德这部“悲剧”讲述一位父亲替遭谋杀的儿子复仇,剧中包括一个亡者幽灵现身舞台、主人公发疯及一场至关重要的“戏中戏”。《乌尔-哈姆雷特》讲述一个儿子为遭谋害的父亲复仇,有个幽灵催促儿子(哈姆雷特)复仇,其中有儿子装疯的桥段。不过,“乌尔版”似更有可能早于《西班牙的悲剧》。但无论这两部剧是否出自基德之手,两剧是否相伴相生,有一点能明确,即莎剧《哈姆雷特》有清晰的素材来源,却不知《西班牙的悲剧》取材何处。在此不妨做一推论:倘若一部戏拷贝另一个,一个基于已知来源,另一个非也,显然有出处者时间更早。据此,作为传统故事的一部分,旧剧中的哈姆雷特“发疯”是原作,《西班牙的悲剧》中希罗尼莫(Hieronimo)的“发疯”则为仿造。故而可说,基德(亦或其剧作家同事)写出“乌尔版”,后利用其成功,在写《西班牙的悲剧》时,又从“乌尔版”借来许多特征,莎士比亚则受到这两部与其新编《哈》剧相似的早期剧影响,并有意借鉴了基德对复仇的处理。
在此需明确的是,基德《西班牙的悲剧》中没有幽灵这个角色,而有一幽灵催促哈姆雷特复仇,是“旧剧”中的一个基本部分。这广为人知。换言之,《西班牙的悲剧》很可能借鉴了“旧剧”的成功之处,并加以模仿,因为“旧剧”中不仅有“戏中戏”,还有雷欧提斯。在《西班牙的悲剧》中,希罗尼莫对霍拉旭的复仇,是先前安德烈对巴尔萨泽复仇计划中的第二主题。在莎剧《哈姆雷特》剧中,雷欧提斯替父报仇,是先前哈姆雷特向克劳迪斯复仇的第二主题。也就是说,哈姆雷特向克劳迪斯的复仇,在雷欧提斯完成向他复仇之后,才算完成。
最后一个问题:将《哈姆雷特》剧情背景设置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是莎士比亚的发明吗? 显然不是!因为,尽管剧中人物的现代感与老幽灵呐喊复仇间的对比十分强烈,毕竟基德抢先一步,将文艺复兴时期宫廷背景下的一场血腥复仇,写入《西班牙的悲剧》。诚然,这亦非基德首创,而是比他更早的旧剧的本色。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