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诗全编》即将问世,衷心祝贺,非常期待。我是陈尚君老师《全唐诗补编》的责任编辑,陈老师从1981年开始《全唐诗》的辑补研究,迄今四十余年,我1986年接手责编《全唐诗补编》,追随陈老师学习已经38年,向陈老师致敬。
去年八月的上海书展上,参加《唐五代诗全编》三人谈暨读者分享会,我主要讲了如何理解《全编》的“体大思精”,不能仅从所收诗人诗作数量的扩容、全书篇幅巨大去理解,而应该看到,《唐五代诗全编》背后庞大且复杂的唐诗基本文献——可以说没有哪朝哪代的哪一种文学体裁可以相比。而陈尚君老师“回到唐人的立场,还原唐人作品的原貌”的学术追求,讨源溯流,系统呈现每一首诗的传播流变,体例宏大精微,纵观迄今为止的文学总集编纂,可以说前无古人。
在此我主要讲两点,都是针对陈老师自己对《全编》的说法,这两处说法,我认为都是作者的谦辞,不能用作学术的评价,甚至也不应该作为《全编》的营销宣传点。
第一句话,陈老师在上海书展分享会上说:“《唐五代诗全编》可以说是清代所编《全唐诗》的升级版。”我认为这无疑是陈老师的谦虚之词,是谈话中为引出清编《全唐诗》的“话头”。上海书展活动后,《中华读书报》的报道也突出了“《全唐诗》将有升级版”的意思,我注意到今天活动的海报也用了“升级版”的关键词。我以为,陈老师可以这么说,但我们不能这样这么说,更不能以此作为学术的评价。
我认为清编《全唐诗》作为一代总集,主要完成了网罗放逸的目标。就此而言, 1992年陈老师《全唐诗补编》出版时,清编《全唐诗》升级版的目标就已经实现了。这一点从对《全唐诗》辑补的历程就可以看清楚:
日本市河世宁《全唐诗逸》,补诗72首、279句;
王重民《补全唐诗》二种,补诗176首;
孙望《全唐诗补逸》,补诗740首、87句;
童养年《全唐诗续补遗》,补诗1158首、243句;
陈尚君《全唐诗续拾》六十卷,补诗4300首,补诗人逾千。
《全唐诗补编》包含《补全唐诗》二种、《全唐诗补逸》《全唐诗续补遗》《全唐诗续拾》四种,共补诗6327首、1505句。至此,存世唐诗总数已达到55000首又3000句,诗人已近3800位。所以从汇集一代诗歌的角度,升级已经基本完成。
反观《唐五代诗全编》,陈老师曾明确说:“不是《全唐诗》的整理,也不是在《全唐诗》基础上的增订”,“而是穷尽现有文献,重编唐五代诗”。——这两句话说得很概括,可以作进一步的探究。就我的理解,有两点不能忽略:第一,陈老师对清编《全唐诗》研究得很透,对已有的一代文学总集,如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唐圭璋《全宋词》、新编《全宋诗》,以及今人有关总集编纂的探讨包括理念、方法、目标和得失了然于胸,有超越清编《全唐诗》的理性认识;第二,更重要的是,陈老师十多年(从1981至《补编》出版的1992年)对唐诗文献“网格化”的清理,有了更真切的认识,这是我们从清编《全唐诗》读不到的诗歌传播的原生态信息。——“穷尽现有文献,重编唐五代诗”,是有坚实的理论与实践基础的。陈老师说:“和清编《全唐诗》以诗学为主相比,我把唐诗在各领域中实际应用的特点揭示出来了。”可见从立场上就不同于网罗放逸汇编一代作品的清编《全唐诗》。所以,我建议不用“升级版”的提法,而是用陈老师自己的表述——“穷尽现有文献的全唐五代诗新编”。
第二句话,陈老师在分享时还说:“我和朋友说过,完成这部书,我没有能够提高唐代诗歌的总体水平。”我的理解不一定对,大意是说唐诗的优秀作品大多已见于清编《全唐诗》——这多少也是一部分读者对我们从事辑佚工作的人的看法,但我认为这种看法有失偏颇。如果一般读者以作品鉴赏为目标,当然可以只读李杜元白,甚至只读《唐诗三百首》;但是要对有“诗歌国度”皇冠明珠美誉的唐诗有深入全面的了解和认识,必须要读不同层次的作品,要了解一个时代的诗歌风尚,诗歌的产生、传播和接受,即作为文学的全过程。而《全编》的学术追求与体例安排,无论是作品的求全与求真、诗人生平的详实考订,还是文本流变的追索和呈现,都极大地体现了一种新的学术理念——全景式全方位多层次呈现唐诗原貌。陈老师说,“我要展现出唐诗文本乃至唐代社会多元多层次的状况”,“我希望把从唐代到宋元明清各代的文本演变情况做适度的表达”。换句话说,相对于清编《全唐诗》,《唐五代诗全编》当然是最全最可信的全唐诗,但不止于此,还是最丰富的全唐诗;清编《全唐诗》的文本是静态的,《全编》的文本是动态的;清编《全唐诗》是固化的文本,《全编》是活化的唐诗生态。
这种理念与目标的变化,将为唐诗研究拓展巨大的空间——陈老师近年不断发表的“我认识的唐朝诗人”系列,“伪诗与伪好诗”等文章,以及那些关注唐代诗人生命历程与生存状况的研究,都是很好的例证。
不久前我读到美国汉学家倪健著《有诗自唐来:唐代诗歌及其有形世界》,书前宇文所安序说:
一首诗在一个完全依靠手和笔的世界里,所开始的最初的旅程是什么样的?
这些诗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们可以从一个版本追溯到另一个版本,有时可以上溯到宋代,但它们刚离开家时的路程是怎样的?
可以说,宇文所安的设问,陈老师的《全编》非常详明地作了具体回答。拜读最新的试读本,可以看到,文本著录细到唐宋笔记诗话对诗中一句一韵的征引,清楚地看到每一首诗,在离开诗人之后,如何借助各种机缘和媒介,最终“着床”,形成一个个不完全一致的文本,通过《全编》的搜集排比,得以一一呈现。如此最大限度地呈现唐诗产生的土壤和环境,清晰梳理出唐诗传播与接受的链条,我相信对唐诗研究,尤其是唐诗传播研究,会有极大的推动。
因此关于“有没有能够提高唐代诗歌的总体水平”的话题,建议换一个角度表述——《全编》将极大地提高和丰富人们对唐代诗歌的认识水平。要把这一点,努力地传达给学术界和广大读者。
(本文系作者1月12日在《唐五代诗全编》编辑出版发布会上的发言稿。作者系中华书局原执行董事、山东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