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回顾一下您的阅读经历?
马丽华:可以归纳出一个极简三段式:一二十岁“穷读”,三四十岁“泛读”,四五十岁以来以“定向”阅读为主。
少时“穷读”之“穷”,是相对“达”而言,在准书荒年代还有尽一己所能、穷尽了搜索之意,是有限阅读,好在算得上有效阅读,因为同样在看书,早年所读岂是后来可比,不光记忆深刻程度有别,尤关个人成长。十几岁前读过的书大都记得:名著有《三国演义》《红楼梦》,现当代小说从巴金到柳青看过一些,或者看经过连环画转化的再创作——我读小学那些年,上世纪60年代初国内正值连环画黄金年代;科普有《十万个为什么》。译作少之又少在小县城里难得见到,不过还是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最难忘《中华活页文选》合订本。忘记了何种机缘之下所得,好几年时间里视若珍宝,大厚的一本都翻烂了,其中荀子的《劝学》篇全文背下来,那些精到比喻、金句嘉言从此烙印,不仅会适时闪现在个人的不同年龄段,有时还会感叹,正因幼时就接触到此类美文,才选择了终身沉迷于汉字吧! 说到这里,不禁怀念起从前近乎裸装但十足含金量的那类出版物。
三四十岁“泛读”是怎样的情况,有何利弊? 那时候您去西藏了吗?
马丽华:后来的“泛读”实为“乱读”,至少起初有几年是这样,何以至此,因为时也势也,是恰逢其时“赶上了”:一方是豁然开启,一方是潮涌而入,让你不由自主被席卷其中,来不及选择,甚至来不及思考,便已心甘情愿就范——同时代人大抵有过相近的阅历体会吧! 总之相伴改革开放进程,那些年里最兴奋最忙碌的业界必定包括了出版界,五花八门的海量图书扑面而来,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求不得的,思想视野空前开阔,大可以“东”张“西”望,连带“南北”呼应——上世纪80年代我在《西藏文学》当编辑,置身于文坛的合唱与群舞,不仅与北京与成都谐频共振,且与遥远而陌生的南美高原忽然间有了关联,不过并非互动而是单向的:诗歌读聂鲁达,小说读马尔克斯,并且魔幻现实主义风行一时。其时文学名作之外,所见最多的要数哲学,你看欧洲的哲学家从苏格拉底到萨特,一两千年里的学问一并译来呈现给你。具体到个人,此类阅读纯属附庸风雅性质的跟风,其结果只能是徒增困扰,诚如“劝学篇”所言,火就燥,水就湿,物各从其类;通俗说来那不是你的“菜”。所以说书籍和读者同样需要相互寻找、相向奔赴,即便面对同一个作者也不例外,这一点在我有过经典案例,事关一位顶级人物:先是听从朋友推荐,购得《野性的思维》,甫一开读,便觉太难,竟连一页都没看完;过几年又读同一作者非学术的《忧郁的热带》,这次对了,如获至宝,读了又读,高山仰止的那种。
毕竟成人阅读,“泛读”只是某一阶段,喧嚣过后定下心来,适读的也就渐渐显现出来,就如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他可是用了较长篇幅针对“环境决定论”予以剖析,我却从一系列负面评判中,反向体悟到环境条件举足轻重的作用,这对于建构心目中的人文地理大有助益,也即从此有了自然背景的考量。再进一步,后来读黄仁宇《中国大历史》这本原本写给西方人看的书,他势必要阐明一个基本问题:中国文明几千年,何以始终秉持“大一统”观念? 他就说了,首先与土壤、风向、雨量有关:“易于耕种的黄土、能带来雨量的季候风,和时而润泽大地、时而泛滥成灾的黄河,是影响中国命运的三大因素。”然后他再详解因果链所以然,让老外感觉有道理,让国人感慨真乃天造地设大中华!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跟访青藏研究事业,已知黄土、黄河、季风雨这三大自然元素的存在与中国地理地貌的形成相关,而且正是由于青藏高原隆升导致的。回头再看一部演化史和科考史,自是有了可感的温度,平添了一份人文情怀。
另一大部头,弗雷泽的《金枝》属于人类学经典,译本初版于1987年,差不多同时阅读的还有人类学专业通用的国际范围的教科书,让我对于该学科从研究内容到思想方法有了大致了解。结合后来读到《忧郁的热带》中对于原始人群的现场描述,让我深心里震动,意识到“文化相对论”恐怕只是人类学工作者必备的态度吧,是良好愿望吧! 遍观世界,林林总总的文化现象乃至文明程度,真的不适宜也不可能等而视之。这一认知确立,有助于个人在其后的观察思考和书写中发展进步主题的展开。
“定向”阅读又有什么样的特点或优势?
马丽华:从“有读无类”不经意间过渡到“定向阅读”,似乎越发偏向知性,以非虚构为主了,因为不经意间个人写作也告别了诗歌进入纪实领域,或曾有过写小说的愿望,但试了一下水又退了回来,自此“收拢想象的羽翼,迈步于坚实的大地”。以至于相应的“定向阅读”反而简单多了,看看后来本人几本书,每每附上参考书目清单就知道了。虽然为数不少的人认为围绕写作的专题性阅读不失为一种读书方式,甚至更富成效,但总归急功近利,急用先学,实用主义。十年前刚退休时十分振奋,以为总算有时间了,一度考虑过宏大读书计划,简直要从“四书五经”开始补课,做笔记,写心得,结果呢,最终没实现,今后更不可能完成。若说原因,自有托词,是手机开启了另类“泛读”,带来各种便捷的同时,也不由分说占用了时间和精力,且将阅读最大限度碎片化。
您有枕边书吗?
马丽华:案头书和枕边书在我这里区别不大唉,以前都可以挑灯夜读,区别在于能让我彻夜“悦”读的,以前有悬疑小说和武侠小说,特别是金庸的武侠;至今江湖情结尚在,只是看纸质书的时候不多,熬夜盯着的是手机屏,苦等盼更的是玄幻,为什么,因为喜欢惊奇。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马丽华:记得多年前见到过同问,当年答复是准备带《辞海》。现在的主张还是带一套(五本)彩图版的《辞海》,工具书,大百科。限于学识,你能起意去查询的毕竟有限,而《辞海》以文字录入人类文明发展至今的一切,有时间的话,尽可以当作教科书认真学习做功课。我已从中受益良多,时有惊喜,试举微末一例。有一回去查某词条,似见“秋英”二字,定睛一看,原来是波斯菊的学名哪!“波斯菊“本是拉萨遍地盛开的花,俗称‘八瓣梅’,也称‘张大人’”——典出清末,有一段佳话。若非辞海偶遇,有谁会想到去查找它的身世大名。
您愿意向青少年推荐几本书吗?
马丽华:早年我曾在贵报发表《总关阅读》一文,举荐了对个人成长有益的几部译著。如今十六年过去,又一茬年轻人成长起来,重温当年建言,感觉依然有用;历经岁月淘洗,好书愈发隽永。固然翻阅不再那么频繁了,但它们只要待在书架上,就是底气所在。
斯蒂芬·茨威格的历史特写《人类的群星闪耀时》、斯蒂芬·杰·古尔德的科学人文《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列维-斯特劳斯的自传式书写《忧郁的热带》《博尔赫斯文集》之小说和诗歌。
当年列书单时就发现了,前三部的出版单位都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我们这一代人有个说法,谁能自称“三联书店的忠实读者”,那还是自视甚高的表现呢! 当我们读过许多经典,有过更多经历,或许我们就有资格像《忧郁的热带》结尾一段所说的那样,“可以短暂地中断其蚁窝似的活动,思考一下存在的本质以及继续存在的本质,在思想界限之下,在社会之外之上;对一块比任何人类的创造物都远为漂亮的矿石沉思一段时间;去闻一闻一朵水仙花的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其香味所隐藏的学问比我们所有书本全部加起来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