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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12月20日 星期三

    听建筑诉说

    李禹麒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12月20日   13 版)

        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本关于长城的摄影画册,其中照片大概有两类风格。其一是巨龙沿巍峨山脊前行,腾入空中,展壮观之景象;其二是斜阳残照,大漠荒烟,诉历史之苍凉——任何事物,一旦有了固定的概念和观念的羁绊,想象和表达的空间就难免变得狭小而单调了。然而却有一幅照片,独具慧眼,忽然有了另外的视角——那是春天的时候吧,巨龙和孤城都不见了,只有一段矮矮倾颓的土墙,与田埂地头柔和的相接,泥土松软湿润,野花野草闹成一片,——这不起眼的土埂,就是长城了,它来自于泥土,经过千年时光,又复归于泥土,仿佛从来不曾分离——岁月真是太久太久了,我想,遗迹不再是死亡的凭吊,而是一种回归,是坦然老去后的重生,正如这幅照片里的长城,没有了历史的重负,反而回归了本质和自然,又是满目的生机和希望了。

        真正的好的建筑,是要靠时光打磨的,长城用千年的时光建造,用千年的时光老去,所以才老得有滋有味,才老得如初生的婴孩,——而这种老去的美,也只有独具慧眼才能发现。而今天的建筑,既没有时间成长,也没有时间衰老,它们会突然夭折而死亡——速成的东西,高技术光彩四溢的表象后,往往是巨大的空虚,表层坏了就只好速朽——这是大多数现代建筑的命运吧。而一个有野心的建筑师偏偏要与这种现代性抗争,他看到了时光流逝而给建筑带来的美,他说:

        “我要我的建筑优雅自然地老去。”

        《光影脚舞石头记》,今天看起来却依旧灵动;李伯斯金已经是年逾七十的老人,却依旧思维跳脱如少年。当我偶然读到李伯斯金的这本回忆录时,这句话跳了出来,如同一束灵光,启迪了我对建筑的认识。原来,那些客观中性的纯粹物质,那些冰冷的岩石、玻璃、金属,一旦经由人手变成建筑,就获取了自身的生命。它们像人一样,有了自己的外貌、性格和气质,它们会呼吸,甚至可以歌唱和沉思。每座建筑的空间、结构和环境里,充满了历史、记忆以及情感,它们是人们交流的对象,心灵寄居的场所,记忆疗伤的空间——好的建筑甚至像伟大的文学作品和诗歌一样,能够诉说人类灵魂的故事,告诉你一个全新的看待世界的视角——正如李伯斯金的作品。

        为建筑注入生命和灵魂的正是设计师,他们手下的笔,如同魔法师的魔棒,轻轻一点,石头说话,木头开言。建筑界里,李伯斯金这个魔法师,在天马行空的外表下,想法却有些古典。

        柏林犹太纪念馆盖了十年,别人说时间太长了,他说,欧洲有些大教堂盖了五百年。有没有心血的投入,建筑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别人都为电脑设计而欢呼的时候,他忧心忡忡,认为没有心手之间的感应,没有感情,可能有完美的如机器一般的建筑,而不会有伟大震撼人心的建筑。

        当然,李伯斯金并没有纯粹追随古人,他只是喜欢某些古典的方式,喜欢在建筑中反映地方文化以及个人种族的历史,这让他的作品可以穿越时空,有根可寻。当古典方法和创新理念奇妙的交融时,他总能天才地打破规则,拓展人们对建筑想象的空间。

        在挪威的犹太人纪念馆中,他的设计,没有一个直角,他说,这世界上有三百六十个角度,我们为什么一定用直角?

        在纽约世贸大楼的重建方案中,别的建筑师争相设计最酷、最炫、最新潮的房子,只有他说,这些方案看起来,就像罗马皇帝尼禄在罗马城焚毁时还要弹琴作乐,而纽约需要一个更深刻的记忆标志,来看待伤害、悲剧和失去的一切,需要一个能带来希望的作品。所以,当别人拼命向高空发展时,他却察看世贸大楼深入地下几十米的地基,发现纽约拦河大坝坚固的力量;当别人都用最昂贵的材料设计纪念馆时,他却用明亮的光线来表达对亡者的纪念和未来的希望;当别人丢开历史时,他却从《独立宣言》和自由女神像中获得设计灵感。知历史,有来处,立根基,能共情,这些质朴真挚和理性的方案,赢得了纽约人的心。

        柏林犹太人纪念馆竞标时,别人都充分表达了抚慰人心的中性立场,而李伯斯金却是毫无遮掩的尖锐和直指人心。他认为,如果把纪念馆的焦点放在冷冰冰的统计数字和品位上,做无聊的安慰,那无疑是替纳粹说话。所以,他的纪念馆把所有人带到历史的十字路口,提出尖锐的质问:犹太人是柏林的一部分,当柏林把犹太人驱逐出去的时候,柏林也把自己从历史和现在中驱逐出去。如果这个关系没解决,就没有未来可言。我想,当参观者穿过巴洛克建筑的老展厅,走过几百年共同的历史,找到犹太纪念馆的地下入口,穿过错综曲折的长廊,进入大屠杀纪念塔的时候,在一片虚空黑暗中,那些许穿破屋顶罅隙的天光,一定能撼动人的灵魂。

        努斯包姆是一名犹太画家,为躲避纳粹的迫害,他藏在逼仄的阁楼上画画,画自画像,画架离自己最远有几尺,但最终还是被杀害。李伯斯金建造他的纪念馆时,把作品悬挂在与阁楼同样狭窄的通道上,画作上那紧张不安的脸逼视着游客,通道错综迷离,找不到出口——参观的人感受了努斯包姆的绝望。

        还有丹佛美术馆,钛金属的表面,反射着阳光,仿佛丹佛人开朗的面庞。

        曼彻斯特帝国战争博物馆,仿佛地球破裂的碎片粘贴而成,诉说着战争的伤痕。

        垂垂老矣的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旁边的玻璃螺旋体,充满梦幻色彩,仿佛未来在向历史致敬。

        ……

        或许在冬天的北京,闭上眼睛,遥想这些满含深意而又天马行空的建筑,李伯斯金的文字和他的作品一样,都有音乐般的旋律,让人不由自主,随着他的乐章起伏。

        在这本回忆录里,行云流水般汩汩而出的建筑设想当然是精妙之处,不过,建筑师一家作为犹太人的坎坷际遇,为完成作品而进行的社会竞争或许更为精彩。国际建筑界大碗、政坛人物的音容笑貌活灵活现,这些人,还在业内发挥着超强的影响力,而李伯斯金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好恶,令人莞尔的嘲讽笔调处处皆是。才华四溢而又毫无遮拦。相比这种充满个人风格的叙述,就如我尊敬的一位老先生,满肚子风趣的名人掌故,谈笑风生,皆是典故文章,请他写出来,却往往变了模样。于是诸多贤人高士的回忆录,大多也都如流水线产品般的标准完美而无可挑剔了——或许,对于李伯斯金至少可以读三次,一次看建筑,一次看历史和人物,一次看艺术家坦荡无畏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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