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层理论”视野中的秦县治理研究

    随着学界对法律史研究范式的重新思考与调整，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起，一方面法律史趋向于朝着社科理论或比较法学影响下的“类型学”思维模式发展，此种研究范式指引下的相关论著不断涌现；另一方面法律史亦反思以往虚空的宏大叙事或过于膨胀的学术创新意识，研究呈现“从史料出发”的趋向。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朱腾教授反观这两个方面的法律史研究特点及其影响，突破前人已有的研究框架，自觉地从法律史研究的理论建构和价值认识出发，在《六合为家：简牍所见秦县治理研究》中颇有见地地倡导法律史研究中涵盖“通代研究”与“断代研究”两个维度的“中层理论”研究。

    《六合为家：简牍所见秦县治理研究》正是以“秦县治理”作为法律史研究的“中层论域”，考察秦法律规制之下县级行政统治的展开，并注重以此探讨此段时期内法律与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因素的互动互联，其基本目的就在于“复原秦法律体系之本相以及秦法在社会治理中所发挥的作用，为观察现行法之运行方式和价值观提供一种参照”。

    现有的秦县治理研究大多以专题形式存在，重点落在考察秦县治理的某几个具体方面或对象的史实考证之上。这些精耕细作的前期研究无疑都取得了富有启发性及参考性的学术成果，并为学界研究提供了新的学术生成点。但这些学术工作大体属于作者在绪论中所说的具有“碎片化”色彩的学术研究，或并未充分挖掘各种史料应有的价值并在秦整体的社会历史背景下联系这些史料以探究秦县治理问题，又或未运用“法学及史学”的交叉研究视角来解读这些史料，以探究秦法与其他各种社会因素的互动交锋，并由此阐发法律在秦县治理中所起到的作用。朱腾《六合为家》有意识地以“秦县治理”作为其“研究论域”，将各类史料所体现的秦县治理关键问题作为中心来整体构思该书的体例，并以秦县的官府构成及其官吏选用、秦县治理在官府及平民之间的展开、秦县政务信息流转及刑徒役使、秦县官府的为政准则、秦对县吏之考课及对县官府之监察为内容设置了彼此紧密联系的五个专题，由此及彼，层层深入，再加以综合性的、历史性的及法学性的整合考察，以全方位、多维度地揭示秦法与县级政府运转之间的关联性，进而全面、动态、立体地还原秦县治理的运转样态。因此，这本书并非借现代地方行政治理的理论框架来肢解并建构秦县治理模式，而是注重严格遵循“论从史出”的治史准则来复原秦县治理的本相，以呈现出秦法约束之下县级治理的丰富内涵及其特点。

    朱腾在《六合为家》中尤其注重细致、全面地爬梳史料，以精辟分析秦县治理的史实，再进一步凝练和总结具有坚实史料支撑的秦县治理理论。譬如这本书第一章之研究从秦县治理的主体即官府的基本构成入手，探讨秦县官府的机构组织形式以及官吏进入官府的途径。第一节首先梳理了秦县制的确立过程，其目的在于让读者建立起对秦县治理更有纵深感的社会历史认识。通过重组及分析传世文献史料，朱腾对县制在秦的确立过程进行了清晰、细致的历史梳理，尤其是通过对商鞅变法的分阶段考察，在书中鞭辟入里地分析了秦县制的建立的深层次原因及意义，“商鞅变法确实是一次策划周密、步骤衔接清晰的政治变革。其中蕴含着表、里两条线索，所谓‘里’当然就是加强君权、农战兴邦，所谓‘表’则是基层社会秩序的调整与地方行政组织的建构。二者严丝合缝地捏合在一起，而县制在秦的全境的铺开正是二者共同推动的‘政治性组织过程’”。该章第二节讨论了秦县如何以其组织结构实施政务，即分析秦县官府的组织结构：县廷与诸官。作者在这部分内容中综合使用里耶秦简、岳麓秦简、睡虎地秦简等出土文献史料，并通过线索将这些“碎片化”的史料连接起来，用以勾勒、还原秦县官府的基本面貌，由此总结认为秦县官府“是由列曹所构成的县廷和多样化的‘官’组合而成的，县廷与诸官之间则呈现出以前者为中心且后者保持一定独立性的关系状态”。在厘清秦县官府之组织结构的基础上，第三节进一步分析秦县官府中的官吏是如何被选任为政府工作人员的，对此作者同样得出了具有启发性的理论概括与总结，秦任选官吏的目的“其实皆在于造就熟悉秦法及文书流转过程的技术官僚，进而确保秦政能够在各个层面得到落实以维护中央的权威”。由此章内容及其结论可见，朱腾在以秦县作为“研究论域”的法律史考察中，既注重“论从史出”，也强调“史论结合”，在书中将秦县治理相关的史料梳理、史实考证与法史理论阐发充分结合，由此对秦置县之原因内涵、秦官府内部构造之逻辑、秦官吏选任之目的等秦县治理理论予以观照、审视和分析，从而求得法律史研究的新拓展。

    诚如作者在绪论中所言，法律史研究发展至今日，必须注重方法论的革新，尤其是新的理论支撑实为重要。《六合为家》这部对秦县治理的基本面貌、运转形态及重要特征加以系统归纳、整合、阐发的法律史论著，正是以鲜明的问题意识为出发点，综合运用各类史料对秦法展开静态及动态两方面的考察，合理确立起秦法与县级官府行政统治之间的关系，由此串联而构成了“秦县治理”的整体研究框架，让读者得以全面窥探秦时的县级区域法制运行状况。在严谨扎实的学术规范指引下，朱腾还尤其注重有意识地建立起法律史学术研究所应有的理论观照，以“中层理论”角度来深入解读秦县治理的内在逻辑及其成因、特点、影响，以充分阐发秦法在秦县治理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自然有助于“时人更为客观地认识传统中国之法律生活的自我圆融，从而在与这种自我圆融的对比中更为深刻地理解现行法的运转逻辑”。

    可以说，《六合为家：简牍所见秦县治理研究》不仅是当下法律史研究中一部具有深厚学术积累的厚重之作，更为未来法律史研究的扩展深入及理论框架之构建提供了有益的参考和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