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歌：用“三言二拍”的方式写小镇众生相

    从第一章第一页人物的第一句对话开始，作家颜歌的最新中文长篇小说《平乐县志》就像自带川味语音效果，浓郁的川西小镇（她虚构的“平乐镇”）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饮食男女、柴米油盐、钱途仕途、飞短流长……仿明清话本小说的“诸位看官”式叙事铺陈下，民间说书口吻隐在情节递进背后的醒木起落间，县志办副主任傅祺红、与周遭人情世故格格不入的陈地菊、八面玲珑生命力顽强的叶小萱等人物渐次登场，上演一出21世纪初世事变迁、民风浮动背景下小镇芸芸众生悲欢离合五味杂陈的大戏。

    这是旅居英国的颜歌写了8年的一部长篇，如果算上起意酝酿，还要更早。写作期间，她处于纯粹的英语环境，历经攻读创意写作课程、孩子的诞生、新冠疫情、尝试英文写作，在重拾中文写作、重返她笔下构建多年的“平乐镇”中，遭遇确定与新作契合的呈现方式、寻找久违的中文写作语感、自撰穿插在故事中的古体诗等困难，再逐一破解，其中甘苦一言难尽。近日，这位年少成名、作品颇丰、屡获国内外文学奖项肯定的作家为新作《平乐县志》出版后在多个城市的一系列活动专程回国，接受媒体采访、与嘉宾对谈、和朋友聚会，她的中文表达欲与完成新作的兴奋交织在一起。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她语速极快，偶尔会有川音和英文单词出没在对话里，像口头表述的注释，也像中英呼应的语义互补，某种意义上也是她目前写作状态的写照。

    中华读书报：川西小镇风土人情、生动的人物对话、字里行间的幽默感，这些你既往作品中的特质在《平乐县志》中依旧，但这部长篇一开篇就采用明清话本小说、民间说书的口吻来展开叙事，还是比较特别的，当时怎么想到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讲述当代故事？

    颜歌：这要从我2012年起意写这个长篇说起。当时我在美国，刚刚写完《我们家》，和两个朋友一块开车去拉斯维加斯玩，当车经过内华达州沙漠时，看到窗外的景色，我突然就觉得要写一部关于小人物消亡的小说。就想要写一个有着文人气质，压抑的、往里收着活的普通人，当时还没想到这个人叫傅祺红。

    写《我们家》，写到平乐镇，时间设定虽然一直在往前推，但一直推不过21世纪初。我意识到，如何在小说中书写当下是个很大的问题。2012年的那时，我在想，怎么写当下（2000年～2010年）复杂的社会、各种新闻、奇人怪事？ 就想到“三言二拍”、《金瓶梅》《红楼梦》这些明清小说，有没有可能用这些小说那样的叙事方式来写当下生活，那会有种文学性的距离感，也会改变书写当下往往入口即化的文本质地，就觉得这种形式很符合我将要写的小说。另外，虽然我那么多年都“假装”还在郫县（平乐镇），但那时我其实是浸润在西方的小说体系里，我用英文写小说，而英文这种语言的特质决定了小说的结构方式、评价方式、表达方式，跟中文明显不一样。在这个背景下，我会去想，中文的特质是什么？ 什么样的小说才是中文小说？ 还是得回到明清小说的范式，回到“五四”之前。在形式上，我想要在我的作品中体现中文小说的某种复兴。这种复兴不是复刻，而是后现代的模仿。

    中华读书报：确定了这么有意思的叙事方式，《平乐县志》的写作过程还算顺利吧？

    颜歌：非常非常难，这是我中文写作中最难写的一部作品，而且伴随着一种存在主义的自我怀疑。至少在我自己的经验里，没有看过这样的作品。写《我们家》的时候，我大概知道作品是在一个已经存在的范式里，相对比较放心。写《平乐县志》，它到底会成功，还是写成四不像，是被读者骂成渣，还是大家觉得还行？ 我心里完全没谱，崩溃了无数次。用这样的方式来讲故事已经很难了，加上我也不是多有中国古典文学功底的人，写那些古体诗更难，但我会一点点学，一件事情本身的难度会让我兴奋、开心。幸好有搜索引擎，我会在家里踱来踱去，搜索怎么写绝句，写到一个意象，再去找关于这个意象的古诗词，比如，写到桂花，就去搜关于桂花的古诗词，都读一遍，大概感觉到这个调性，学着写。《平乐县志》写得非常慢，这也是原因之一。

    中华读书报：《平乐县志》的写作都是在英国完成的？ 话本小说的手法，以及情节进展中穿插其间的那些古体诗，会不会破坏你原有的叙事节奏？

    颜歌：写这部长篇，先在英国，后在爱尔兰，中间还写了一本英文小说。那些诗是我“凑”出来的，肯定对我原有的叙事节奏是种打断，但对我来说，这种打断是一件好事，我不想一直这么顺利地写下去，这种打断是给我重新充电的过程。写《平乐县志》过程中，因为疫情，四年回不了国。我2012年起意要写《平乐县志》，为做准备，先写了《平乐镇伤心故事集》。2015年动笔，写到2017年我小孩出生，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去读创意写作课程，从2017年到2021年春天，我完全在用英文写作，那时想起还没写完的《平乐县志》就很焦虑。记得我在英文短篇集交稿一周之后，2021年春天，重新开始写《平乐县志》，那时想着，哎，已经写到第十章，收个尾就行了，结果一旦写起来，竟不会写中文了，像忘了怎么呼吸。于是去看我之前的三本书（《五月女王》《平乐镇伤心故事集》《我们家》）。

    中华读书报：这是用自己写的小说来教自己找回中文写作的感觉？

    颜歌：对呀，就是去看看这个叫“颜歌”的人在这几本书里是怎么写作的，反复地读，重新开启中文写作之门。这么折腾了两三个月，那年秋天我才真正开始面对之前写的《平乐县志》，重新写。重新写后半部分非常艰难，当时中文真的是不好了，又没有语言环境，如果能回国待一周，也许就能好了，可因为疫情，又回不来。很多时候我会想到一些词，这个词的英文我知道怎么表达，中文一下子想不起来，我就用网络把这英语译成中文，再去查中文是什么意思，不过翻译得往往不准确。我根据译出来的汉语再去查同义词，选择我想要的。很多人说书中后面这部分看起来挺自然，实际上很多句子是一点一点拼出来的，拼完了还要顺一下。当时我已经和出版商签了两本英文小说的合同，我跟对方说，到2021年底就可以把这部中文小说（《平乐县志》）写完，然后就开始写英文长篇。结果《平乐县志》写了两年多，写到2023年3月份才定稿。

    中华读书报：“县志”意味着记载一个县历史、地理、经济、文化方方面面的专书，这种写实性与长篇小说的虚构特质有着鲜明对照，为何想到书名里用“县志”？

    颜歌：最初这部长篇的名字就叫《县志办》，稿子发给《收获》杂志，他们说这个名字得改，我想了很多名字，还是不行，“县志”要在书名里，是我比较坚持的。首先，这部长篇中我最开始想写的人物，傅祺红，就是县志办的。作为写作者我清楚，一旦在小说中有叙事，就会维护和强调某些人物的声音和权力，无视和删除另一些人的，这是必然。谁重要谁不重要，是作者来判断、决定的。“县志”本身不能说是叙事文本，但这种文本是囊括一切的，哪怕不能做到绝对的不删除，目的也还是尽量把什么都装进来。我在这部小说的叙事中，想要不加歧视尽量多地收入更多的人物和声音，于是采用志书的方式。实际上不可能完全做到，毕竟这是虚构，还是要叙事，得做减法，但从写作理念上，我是这样考虑的。这部小说把主要人物作为线索，在这条线上会生长出更多相关人物。我只是向往这种去单一中心权力的叙事，或者消解掉我自己作为叙事者的权力，可是自己怎么消解自己？ 我只能试图去消解，从这个角度来讲，“县志”这个概念对我来说比较重要。

    中华读书报：书中每个章节间穿插了傅祺红的“日记”，而且日记的时间线是“倒叙”，日记中的个人化、碎片化乃至情绪与思考的微妙起伏和章节叙事中的层层推进构成一种节奏上的张弛，这样处理的用意是什么？

    颜歌：我很早就在脑中设想过《平乐县志》有一章会写到傅祺红在街上撵着儿子傅丹心追的情节，至于它前后的情节、逻辑是什么，那时我还没想清楚，就是觉得这个场景是他们父子关系激化的高潮。当时我想，这一章旁边应该有这么一篇傅祺红的日记，日记要写傅祺红抱着刚出生的傅丹心，期望他长大做一番事业的内容，这些文字和章节之间是互文的关系。于是我在章节间加入了傅祺红的日记，写的时候觉得这也许是个很好的点，你刚才讲到日记和故事情节推进的张弛相间的角度，很有意思，我没有想到叙事节奏上的这种变化。在这部小说中，傅祺红这个人物某种程度上比其他人物更重要，我希望把这个人物塑造得更饱满。在塑造人物的时候，首先，我会想到人物的恐惧、渴望；第二，这个人物以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其他人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傅祺红的悲剧就是后者被推到了极致，他的日记能够让我们看到他自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悲剧或者说我们很多人的悲剧在于，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真相。他的日记，说白了，也是假的，是对他自己的虚构。

    中华读书报：看出版方在《平乐县志》宣传文案中提到这是“平乐镇系列”的最后一个故事，如果从2004年的《良辰》算起，关于“平乐镇”的写作已进行了将近20年，现在回看，拥有平乐镇这个题材，对你有着怎样的意义，是否也存在某种局限？

    颜歌：局限肯定有啊，所以我后来就去写英文小说了。《平乐县志》应该是关于平乐镇的最后一部小说了。小时候在郫县，觉得那里很小很土，甚至为自己说郫县话感到尴尬，想要离开那里。2014年我妈妈去世，我突然对郫县产生了强烈的感觉，特别想写写那里。后来我反复在小说中写90年代的郫县（平乐镇），就是不想离开那个我妈妈曾在的世界。写了这么多年，就是一直放不下我妈。她去世后，我经常跟朋友聊这个事情，有时朋友就说，你怎么总在聊这个？ 我自己也会觉得，不要再说这些了，但这就是我生命中永远都不会过去的一件事，变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元主题。在中文写作的世界里，我一直在平乐镇，妈妈已经不在了，曾经的那个郫县也不在了，我就在小说里创造这个地方，把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每一个人都写下来，这个世界就好像还在。它就是还在的。

    中华读书报：现阶段，英文写作在你的写作中占据很大比重，接下来，平乐镇之外的中文写作有什么计划吗？

    颜歌：现在是没有计划。平乐镇，我是真的该从这里面出来了。我是在写《平乐县志》期间去写英文小说的，就是一种尝试，好奇我在英文这样的语言中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从某个角度来讲，离开平乐镇的唯一办法，就是必须跟我的这一辈子说再见，进入我的下一辈子，在另一种语言中做另一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