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主持:丁帆
酒是植物世界给予人间最现实、最醒脑的关怀,是饭桌上常驻的风景,是掏心掏肺说话,然后忘记一件事的幸福。
喝酒这样的寻常事,渐渐在我的生活里减少了,我是一个喝酒口号喊得挺响亮的人,底气足不足自己心知肚明。有几次喝酒喝得无地自容在人前很尴尬,暗自发誓以后可是不能叫人说闲话了。成人的世界里没有整日絮叨那么庄严肃穆的话题,再见朋友们依旧“外甥打灯笼照旧”。我想我的酒事应该是来自于我的父亲,父亲喜喝酒,酒给父亲和苦难的生活达成谅解的乐趣。
父亲热爱音乐,从前的日子苦,为了音乐,父亲打蛇做二胡。三尺黄土既是墓茔也是屋檐,屋檐下与人为伴的除了麻雀还有蛇。任何小动物都不叫人害怕,唯独蛇叫人怕。农家人的墙角和灶火旮旯常有蛇出没,不过都比较细瘦,能做二胡的蛇该是蟒蛇,尤其是肛门处的皮最好。记忆中夏秋之际蛇血在土窑周围散发着恶臭,蛇皮花花绿绿用绷子绷着晾满了柴草垛,人们躲瘟疫一样绕开我家窑洞走。父亲便常常喝一些劣质的散酒来抵挡乡人厌恶眼神。
做二胡首要竹子来做琴筒,那年月北方的竹子少,粗壮的几乎找不到。梨树木做杆灌木荆条做弓,弓毛用马尾。一般人家不让剪马尾巴,因为马尾巴保持着马奔跑的平衡,夏季也能驱赶蚊蝇,给马消暑降温。父亲拽马尾巴做弓,三根两根从邻居家的马尾巴上拽,乡人对父亲这个“害群之马”挂在嘴边的话是“那是个狼不吃的东西”。新做下的二胡,琴皮雪天里紧,雨天里松,最关键的是需要和蟒皮磨合。新蒙的琴皮一般都比较硬、比较紧,需要通过不断地拉琴,使其纤维组织适应各种作用力的传导,引起琴皮的振动,琴皮的振动频率,在不同的音高点上、在不同的力度下,让新做的二胡产生出最佳的效果。
父亲借磨合二胡招呼乡人喝酒来化解对他的坏印象。父亲站在邻居家门前用二胡模仿人声说话,变声变调,两根弦扯着:“老乡,出来喝酒。”
一场酒事化解了郁结在人们心中的矛盾。酒像唐诗一样具有亲和力,并向普通大众苦难的生活开放,酒迷惑人的方式造成空间的欺骗性并具有乐观和宽容的品质。
父亲和我最后一次喝酒是在老家窑洞的炕上,炕桌上一碗酸菜豆腐,父女俩开喝。从前的时间耐活,没有要紧事,一瓶高粱白喝一下午,说往事。父亲会算命,偶尔也看风水,我没有探究过父亲为什么会这一行,是否有哄人嫌疑? 坐在炕上喝酒偶尔也算命,但父亲从不给我算。端着酒杯盘算当下的生活,说到落寞处“含糊过吧”,是父亲的口头禅。更多的是说乡村故去的人和事,这时窑洞里来的人就多了,两个人喝酒变成一窑人猜拳,也有请父亲算命的,每喝一口酒,父亲惶惑着说一句话:“都是命”,空杯子满上,盯着问“命”的人“闲时喝稀,忙时吃干,不闲不忙喝两杯,都是好命”。酒上头时,父亲常常会拿出他自做的二胡,这时候多半是掌灯时分,窑中一盏豆油灯,手中的二胡,里外弦一“扯”,一曲二胡《望星空》让庄稼人过日子找到了盛气凌人的效果。
因父亲的缘故,喝酒成了我对往事伸张和收缩的另一种靠近。
记得是2010年,我和蒋韵应上海《文学界》邀约出访韩国。活动之余的夜晚,我们走进一个地下酒吧,是一个退休下来的老艺人的私人酒吧,他的收藏里有他旅行到各地的登机牌,还有白酒,他在夜晚的灯光下弹着吉他喝着酒,酒精的作用使他在激情之余也会高歌几句。他是那样真实,像是经历另一次人生的真实,歌声流经岁月身体穿越而来,我们被感动。我和蒋韵也喝酒,舌头大时,带着神经质非常激动的情绪,在音乐停止下来的空当儿唱歌。我唱民歌,蒋韵唱京剧《贵妃醉酒》片段。酒精使声音变调,似乎是将原声再处理。我们的快乐很唯我,在场的所有人的快乐也很唯我。那是首尔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晚上,是冬日下了一层薄雪的晚上,时间、地点、年、月、日,一生能聚在一起的人,第二天就散了。当我回忆那次在首尔的日子,我努力记忆,依然回忆起的是那个歌手,还有我们变调的演唱。我想说,记忆一个城市的美好,也许是这座城市留下的一场酒事。
记忆中还有一件事,大约是2009年夏天,我去北京,在动物园门前的地下通道,一个留着一头长发挺艺术的年轻人,无视旁人地弹着吉他唱一首罗文的歌。地上的花毯子上放着一瓶酒两只杯子,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很长时间就那样一个坐姿,面朝吉他歌手。此时,我站在通道口的第一层台阶上,他的嗓音透过通道瓷质地深嵌进我们的耳膜。外面有雨,雨下得不大,但还是有雨水流下来汪了一片。这时有两位老人蹒跚地穿越,满头如雪的发丝,在地下通道的光线里模糊成两朵云。他们说着话把“罗文”的歌推向两边,歌手的歌声戛然终止了,通道里静得空旷。歌手为那一对老人而停止歌唱,和对面的红衣女子举杯喝酒。那个没有回头四顾的女子,我想她的专注,她一定沉湎在两句诗歌里:“如果我们的心变了,至少还有一首歌。”
那样的感觉,带点犹豫的非常低暗的情绪感染了我。走出地下通道,听一个卖菠萝的女人和买菠萝的人说,歌手对面的女人是个瞎子。罗文从这个世界上走时,把歌留下。我回过头,歌声从我的肩膀上划过去,我突然清楚地听到歌手唱出一句:“朋友,你好吗,仍常含着笑吗?”
有些醉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有味。人有些时候不一定是被书本感动,而更多的时候是被日常感动。酒散后的人分头奔了江湖,回忆,这是一个逼近日常的词。清茶一杯书半卷是一种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呢? 好! 只可惜能面对面喝酒的人越来越少了。偶尔一次已成为一种怀想。
我偏爱用原浆酒泡花酒和果酒,鼓肚玻璃罐子,看花朵盛开,忽而上下,喝那样的酒会想到爱情。山野的菊花苦味重,采回来要蒸,蒸后放到篦子上晾晒,边晾晒边翻身,有一股艾药味儿,晾晒好菊花泡酒会发现香气不全是植物成分,有节令糅在里面。农历九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山里的野果子熟了,天然的无污染的野果子,我喜欢采摘来泡酒。那些日子,岩崖上扬起一阵风,摇掉吃不住秋风的树叶,一些藤儿绕过岩头,那岩头上就探出了一丛一丛的野果子,看见时的那个喜悦,万千烦恼都在那一瞬间推走了。我自己泡酒,和友人喝到兴处,若加上岁月老去的容颜,加上老歌,再加上蛋黄色的蜡烛和酱菜小黄瓜炒毛豆,世界上果然简单到可以消受人生哲趣了。
天长地久有时尽……不去收拾最后的残局,心意如酒,看月亮,或有几滴雨声,犹如读宋人小令,激动到无上孤独。
人这一生,有些关系,有些酒事是让人怀恋的,怀恋是一个人的宗教。人间性情加酒,结合社会背景与格调,格外是一个人宗教的悟意之美。
我因此,常常想象那酒水的浓度,和友情的深度。那一声儿“干”,真叫个盛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