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出版社近期出版的《民国时期的学术界》(桥川时雄著、高田时雄编、樊昕译)封面上,一男子头戴礼帽,身着长衫,立在墨汁挥洒的大地上,看不出是要往前走,还是往后退;他的身前或者说身后也都是泼墨,这个行走坐卧和思想都很中国化的男人,是一个叫桥川时雄的日本人,他生命的三分之一长度在北京度过,他生命的几乎整个长度都在书写中国,他生前重要的事迹是主持编纂目录学著作《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离世四十年后,他的著作终于有了中译本,着实令人欣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想要回到百年前的北京学问场,桥川时雄属于最有资格的向导者之一。
一 “野路子”出身的中国学家
日本史学家江上波夫(1906—2002)在他主编的两大册《东洋学的系谱》中给桥川时雄留了很小的位置,所述者并没有囊括出桥川时雄的复数意义。此外日本中国学界鲜有对桥川注目者。或许是因为,他的中国素养是在他所出生的日本福井县足羽郡酒生村习得,最高学历是福井师范学校。在东京大学、京都大学中国学研究人才辈出并且学院化体制不断形成的近代,学历低、偏居一隅的桥川很难进入史学家的视野。然而与大多数日本的中国学家不同的是,桥川时雄自24岁起,便来到中国,在北京迎来波澜壮阔的“五四运动”,见证了中国的军阀混战和首都南迁,心惊胆战地躲避日军的枪炮,随着日军战败而在1946年被遣返日本。桥川由起初的一名北大旁听生,成为《顺天时报》等报纸记者,1923年六七月间到翌年9月担任《顺天时报》编辑。长时期,桥川努力发挥《顺天报纸》相通互助的作用,让政、学、艺各界人物登场,就相同主题展开讨论,以弥合中国各界之裂隙,在报界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为声名日堕的《顺天时报》最大可能地保住了颜面。与此同时,他也借助这些言论阵地,以及后来自己创办的中日双语杂志《文字同盟》,还有投入二十年心血经营的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中国学家。也就是说,这个野路子出身的中国学家,从远观者到深度介入者,在中国这个现场摸爬滚打近三十年,凭借诗文学问与北京学界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既深得中国知识人的信赖,也是在京日本留学生的管理者,来华日本知识人的接待者——在民国北京这个文化场域,能够形成以一个人为枢轴的中日两方辐辏的文化样态,这个人只能是桥川时雄。
二 从北京学出发的中国学
《民国时期的学术界》收录的17篇文章均撰写并发表在民国时期,内容看似驳杂,但都与桥川时雄的兴趣和职务行为有关。该书内容可分为如下几类:
其一,逾半篇什跟北京学有关,它们是《北京的著作界》《北京的出版界》《北京著述界的近况》《北平书讯》《中国学界的趋势与北平文化的崩坏》《北京史迹杂话》《北京文学界的现状》《北京的学艺界》。前四篇全部刊载于桥川时雄作为顾问的大连“满铁图书馆”的《书香》,且均创作于1925年。桥川初渡中国的1918年,即在大连登陆并在那里滞留二十多天,后来寓居北京期间,始终与“满铁”保持联系。1936年身在北京的桥川目睹了民国政府南迁后北平古物文献流散、大学经费不足、教育凋敝、思想对立等状况,他将此种情形写入《中国学界的趋势与北平文化的崩坏》一文,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古物文献南迁的理解——“笔者听到北平图书馆响彻日夜的打造木箱之声……这绝不是棺材钉钉的死之音,而当是南迁文物所发出的孕育之新声”。桥川还对以中华民族危机为契机、由顾颉刚创办的《禹贡》杂志表现出高度瞩目,他强调说:“笔者反复多次宣明,中国学人将来的研究也要与时事相关联,从民族自主和国土所存的立场上,刺激救国和考学二者持续共同发展。”这里透露着一种焦灼感和对中国深切理解的连带感。
《北京史迹杂话》是整本书文学意涵和历史意味最高的一篇。他在本篇里表明自己为北京写史的目的,是作为半生光阴都在北京度过的流落书生,深感北京“自然的景色虽好,人的景色却很糟糕。几度被打道回府的归乡之情驱使,却又一再打消念头。没有写完纪念住在北京的著作就不回去的决心,正是这决心让我到现在还留在北京”,去撰写一部属于自己的北京史。那么,他要写一部怎样的北京史呢? 那一定要堪比《洛阳伽蓝记》。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与郦道元的《水经注》并称北朝文学的双璧,据杨衒之自言,他曾见帝都洛邑极盛时,时隔二纪重览洛阳,见其“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甚至连钟声都罕闻。追思往昔,难免黍离麦秀之悲,故撰斯记,传诸后世。而桥川写下这些文字的时间节点,是在日本对北京的占领日益稳固的1940年,陷入麦秀黍离之悲的,分明是中国人。所谓“麦秀”“黍离”分别典出《史记·宋微子世家》和《诗·王风·黍离》,以此感叹亡国之慨,他这样说,明显有内化为中国人之意。密切往来于中国学人间,让他萌生出北京史研究的兴趣;他关注的满人群体又有擅写掌故的传统;而这些同样寄寓了麦秀黍离之悲的掌故,其中所撷取的资料乃一代故实或史迹;这些都酿成了他研究北京史的契机。再者,“民国学术”风潮盛行,亦让他深受濡染。
至于何谓民国学术,桥川在文中并未点明,但他在提及民国学术的史学观和史学眼光时,以内藤湖南三四十年前的游记(应是东京博文馆1900年出版的《燕山楚水》,2007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中译本)为例,显然表明内藤史学与民国学术具有相通性。桥川与内藤一样,比起山水,更重人文古迹,强调旅人要具备史学眼光与美术嗜好。内藤的中国的名胜地志与纪行文字,多为踏查古来中国文人咏怀所在的历史古迹,也有涉中国时局及身处时局中的中国人,故对中国未来走向时有洞见之论。内藤的中国游记,成为同时代日本人的旅行指南,百年后回看,则是一篇篇中国文化史论。桥川的北京史论,可以看作是对内藤的继承,但与后者始终把日本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是不同的。
《北京文学界的现状》《北京的学艺界》这两篇也有必要介绍一下。前者是桥川为沦陷北京绘制的文学地图,分为三大板块:以周作人为核心的小品文、以管翼贤的《实报》为核心的作家群和以张深切主编的《中国文艺》为阵地的作家群,大体得当。他也注意到中国文化人南迁之后无名作家辈出的情形,以及不同沦陷区文学相互隔绝的态势。《北京的学艺界》一文的写作缘起比较独特,它是为安藤更生主编的《北京案内记》所作。安藤更生立志要出版一部“立体的地理志”:既要有有形的建筑、市场、娱乐场所,也要有无形的北京人的惯习、性格、文化学术。桥川此篇,讲的就是北京的学术文化,学术方面涉及史学家、文学研究者、哲学家、法律学家、建筑家、佛学家、金石考古学家、文字学家;文化方面涉及诗人词人、书画家、新文学家。桥川对他们的生平、著述和风格都谙熟于心,有信手拈来之感。
三 为中国文人立传
桥川时雄为中国文化人立传的集大成者,是《中国文化界人物总鉴》(中华法令编译馆,1940年)一书,收录民国以来仍健在的文化教育学问艺术技能界有名于时者,逾四千五百人。为该书翻刻版(株式会社名著普及会,1982年)写序的平冈武夫说它是“受1937年七七事变的刺激之作”。桥川则在该书的“例言”中指出,之所以要编纂人物辞典,是所涉对象无不忧苦深重,“不可以让他们不安,不可以让他们四处漂泊,不可以使他们赍志以殁”,通过编纂人物辞典,一方面从实证中获得新知,而最终的目的,是带着对中国学人所处环境的深切忧虑,通过将其写入学术史,来达成对所涉人物的尊重。可以说,直至今天,为民国文化人立传/编纂辞典者,在人物的丰富性上,尚没有超越桥川所编纂的这部。
而收入《民国时期的学术界》中的几篇,包括《天津、济南及长江地方学事视察报告书》(以下简称《报告书》)、《中国文学爱好者的必读书》(以下简称《必读书》)、《江叔海学行记》在体例上或者所涉人物上,都与作者长久以来为中国文人立传的意图有关。《报告书》是桥川为了搜罗编纂《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的作者,访问华北及江南一带,记录国学者们的生平轨迹、藏书著述的文字。《必读书》重点不在介绍必读书的书目,而是想告诉读者是谁开的必读书。因为开必读书的是北大教授吴虞,为桥川所主持的《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的重要作者。而《江叔海学行记》则是桥川为学者江叔海(江瀚)所立的传,详述其学问与行状。《章太炎先生谒见纪语》同样属于桥川访问江南国学家的纪行文,与其他篇的体例有所不同,这篇为对话体。面对久仰的泰斗,涉及具体的学问事情,桥川并不胆怯,不断加以辩难。章太炎对近代以来的日本汉学界表现出明显的轻视,桥川则指出,日本汉学家如山井鼎之所撰已入《四库》著录,所用版本比中国学者阮元的版本更纯正可靠。而对书籍的考订,日本汉学家从山井鼎、狩谷望之等,以至于岛田翰,不仅精于考订,且识见高迈。当章太炎质疑服部宇之吉和白鸟库吉的学问时,桥川则以在场者的身份,阐明服部的博学卓识。整场谈话,首先申明自己“无常师,亦非大学毕业者”的桥川,并非为日本人辩,而是处处实证,为具体的学问问题而辩。
在北京生活近三十年,中国之于桥川时雄,是他乡还是故乡,恐怕他自己也分不清了。说他的中国学是野路子,主要依据的是近代以来的学院化体制评判标准,然而研究中国,长久地浸淫在中国这个场域,这反而是最正宗的学问路径。无论是北京学,还是中国学,桥川的写作都与既往的日本汉学/中国学不一样,他往往以在场的身份体察中国内部社会的结构问题、民族矛盾,结识不同领域的中国文化人,统合不同地域的国学者去续写中国传统;他对人情民俗的介绍,也是化为自身生活的一部分,比如他阅读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注意到御花园里栽种有太平花,对其历史进行一番考证,并且在友人的帮助下将极小的一棵花种移植到北京家中。遣返回东京后,木虎雄将太平花作为礼物送给桥川,晚年的桥川一直把它作为北京风物的象征,陪伴自己到离世。
桥川发誓要写一部《洛阳伽蓝记》,虽然我们很难将这本书与《洛阳伽蓝记》相提并论,但无论如何,他对北京、对中国的挚爱已经传递给中国读者。如果顺着这个脉络进入桥川的视野,就可以看到他所呈现的有关中国近代人材之消长、风气之变迁、学术之源流和政教之演进。
(作者单位为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