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和先生新著《破执:治学知行录》,是其照着讲、接着讲之后的“溯着讲”,是治学收官、学者学草创之作,堪称学术生涯巅峰之作。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一些学者有感于学术失范与空疏文风,在学界内部倡导学术自律和自我规范,逐渐形成整一化的学术治理体制。过分热衷于命题体系建立与阐释,注重逻辑形式的严谨整饬,导致科学主义、技术主义学风泛滥。大量研究滥用西方理论、概念、术语以掩盖思想的匮乏,造成学者精神失落、学术研究异化、学术话语同质化,治学堕入无思想、无趣味、无个性的“无根”“失魂”“失语”状态。可喜的是,潘先生新著展现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样态,形塑的学者心灵世界、治学版图,为我们反思学术本旨、学者精神和述学体式的可能性等,提供了丰盛的“破执”思想资源,展示了鲜活的言语人生全景式开智启蒙参照。
潘先生是写作学和语文学界一位既承续学脉潜心治史,又务求革故鼎新的原创型、思想型学者。他曾穷十年之功埋头治史,累积学养,开凿出贯通古今的中国写作学、语文学史构架,形成深邃史识与敏锐洞透力;新世纪前后,针对语文教育,他开始了自己的“语文学转向”。从“照着讲”的《中国语文学史论》,到“接着讲”的170余万字的巨著《语文:表现与存在》,创构了宏大周密的“人本位”的“言语生命动力学”语文学体系。一个多世纪原地打转的工具论——“生活本位”实用主义语文观被颠覆、涵盖,潘先生所做的是从“破”到“立”的全方位建构。他不仅正本清源,驱散百年语文教育的实用、实利、经验主义迷雾,以科学、理性精神对语文学进行现代意义上的本体论追问、审思和创构,以言语生命唤醒、培植、化育和强健,作为语文教育旨归,高张“表现-存在论”语文学。
“言语生命”是潘先生“表现-存在论”语文学核心概念。他将言语视为人的类特性,人的存在,唯通过张扬个体言语生命意识、独特潜能作为精神徽标的“立言”行为,才能得以彰显。换言之,只有创造性言说、写作,才能凸显个体生命“质”的拓展和升华,这是“言语生命”要义所在。以此言之,学术写作就不能只是剥离了学者个体言语生命性的“无主(体)性”写作,而必须承载和涵纳学者言语生命的育化、耘植和滋养,才能高张学者言语生命个性、才华和活力,以期自我实现。
《破执:治学知行录》是潘先生集毕生治学反思之大成的“溯着讲”,是他将自身“言语生命”理想躬行实践结出的硕果。该书始于对自己的家世父母、生平阅历的回溯性描叙,由此展开了自我人生的回观、返视。这是“后溯式”的“知人论世”,其中包含了对先祖父母、家学师承的感恩反哺,与同道师生的学术、精神的共鸣碰撞,对人间美好情谊的珍视,对生命存在和生命意义的思索、领会……这些携带着丰富感性情味的内容,使读者感受到学者作为“人”的“原生基底”,读来亲切有味,感同身受,从而对学术人生有更深细的开释省悟。
该书将重心更聚焦于自己治学历程的回望、反思,一者梳理、总结自己40余年学术生涯的萌蘖化育、进阶创获的主客耦合、偶然必然、内在动机、治学方略、甘苦心得;二者,这也是一次“超学术研究”的探索:作者将自己作为“标本”做“活体解剖”,“示以褒贬、评断,解析内在机理,供围观、戳点”,以鉴来者。这是学者以自我经历、体验为基点的回溯性自叙,又是超越自我、从学术本体论视野出发的“溯着讲”——这个“溯着讲”,凭借“道,非常道而蕴乎中”的学术才智、敏觉,对自身作超越性的纵向审视,对诸多前贤作多界面横向比较,归纳、揭示“三通”“三讲”“三超越”“五思维层次”等丰沛内涵,治学之道的感性描述与理性擘画的水乳交融,“超乎象外,得其环中”,是最令人惊羡所在。
潘先生“人学”语文学范式的历史性创构,已足以奠定他在中国写作学、语文学史的重要地位。而《破执:治学知行录》,则更清晰、充分地呈现了拥有充沛学术才华的学者多维度精神面相,其血肉鲜活的言语生命本然;也使我们领略了他是如何调用融通言语智慧,故而能破除学术执念钳制,在言语之流中,悠游畅快地敞开生命的自在无拘、思想的睿智灵敏,精神的富足博大。
潘先生新著对治学之道自我剖解式的“超学术”探研,会激发我们对沉陷其中的、量化学术生产机制的警觉与反思,使我们真切感受到复归有个性、有温度、有“灵魂”的人文学术研究可能性。该著题名“破执”,既在破解“我执”,更在破除“法执”;不只限于作者自我期许,对当下僵化、萎弱的学术生态,当具普遍性镜鉴价值。在国家层面已将理论创新、话语创新作为方略的新时代,学者若仅汲汲于规定性的“书、文、奖、项”的“机械化复制”,必将陷入虚无的言语生命内耗、空转。因此,学术何为、学者何为,学术的本源和价值,学者生命存在如何构建等等——是学人自我身份意识的前提性叩问;“言语生命”意识和信念,是学者走出集体性学术生态与个体性治学精神“迷执”的导航仪。
潘先生以蕴涵着独特言说智慧的原创性新著,为同仁提供破解治学“迷执”之方,使我们领略学者强盛的言语生命能、思想原创力与博雅深邃的襟怀、气象,振奋于久已失落的学者精神的挺立。该书对如何破执、回向,具深刻的启示性、引领性,值得读者与其深度对话并反思、校正自身治学宗旨、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