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强调稿本日记的价值,这不仅因为相较于经过自己审订或亲友修饰过的印本和抄本日记,稿本日记更原始和真实(当然这种真实也是相对的);而且稿本日记的物质形态和书写形态,更能透射作者本人的生命气息和实时性心情。
但是,稿本日记往往难以获取,一些著名人物的稿本日记更被收藏者奉若拱璧,秘不示人;有的虽然藏于图书馆,但借阅困难或复制费用昂贵,一般人望而却步;即使能够获取,因其字迹多为行草书写,勾抹增删情况复杂,对整理者资质的要求又会比较高。所以一个好的稿本日记整理,往往需要各种机缘凑合。袁昶的稿本日记,就属于这种情况。
对于治近代史者,袁昶是一位耳熟能详的名字。其《毗邪台山散人日记》《乱中日记残稿》《袁京卿日记》等,一直被视为研究晚清文史的重要文献,并有影印本和整理本出版。但是,所用底本,或为节抄本,或为残篇,日记原貌均不可见。如《毗邪台山散人日记》,系袁昶后人按月节抄,内容以学记为主,兼及其他,虽有百万字之巨,然删略实夥,且具体日期可考者亦少,更近于子部笔记。其实袁昶日记手稿尚存,分藏于上海图书馆及南京图书馆,后来偶然被山东大学朱家英博士发现,又得到袁氏后人袁继先先生和浙江古籍出版社路伟编辑大力支持,家英遂发心不计代价,将之全部整理出来。
家英的博士导师是黄霖先生,毕业后他又进入中国史、中国古典文献学两个博士后站工作,合作导师分别为葛剑雄先生和杜泽逊先生,因此兼得文学、文献学、史学之长;且其治学勤苦,成果迭出,为年轻一代之翘楚。他来整理袁昶稿本日记,正是所谓“机缘凑合”。
袁昶稿本日记的价值及其与节抄本的比较,家英的整理前言及其《袁昶日记稿本的流传形态及其史料价值》(《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第5期)一文已有精彩论述,这里仅略做补充。
节抄本删略最多的是袁昶诗歌及其日常生活记录。袁昶诗歌,虽曾刻为《渐西村人初集》《于湖小集》《安般簃集》《春闱杂咏》先后印行,但据稿本日记可以补佚的仍近百首;即使那些印本中收录的诗歌,不仅可与稿本日记中所载诗歌底稿比勘异同,而且可据稿本日记给予具体时空定位,加深对诗歌的理解。节抄本将诗歌全部删去,相关历史信息也一并消泯,无疑是一大遗憾。
节抄本对袁昶日常生活记录的大量删除更令研究者扼腕。稿本排日记事,一日中各种见闻活动及所思所想俱有所录,阅之如对袁氏本人。而节抄本或一日中仅择片断,如稿本日记光绪八年十二月十四日:
十四日,丙寅,重阴。览《姚石父诗集》。石父,坞之曾孙,而惜袌乃其从祖,所作各体,殊不及惜袌远甚。多凌杂米盐事,昨甫添丁,又令而翁忙不了矣。唐春卿著作见过。今日无意中晤辽东豕,自供状云渠尊甫近憙啖鹿筋,殆多内之故邪!许多架子,一出山便现富贵气,颇为有识者所嗤鄙也。
观仇山村诗,卷尾有姚道衍跋,字迹平平无奇,然亦腴秀。又观渐江僧淡墨山水,末有戴鹿床丈跋,点画潇散有风致,尾语云:“枯而能润,所以可观。”鉴赏语殊不苟。
节抄本仅录“观仇山村诗”一条,其他月旦人物、添丁忙碌、友人来访诸事皆略去。
或连续若干日一概芟除,如稿本日记载光绪二年三月初八至十六日袁氏会试过程:
初八,辰刻入场。淘米作粥,中杂尘涴,菜肉霉恶,多难下箸。卷足而卧,不得欠伸。蜂房鹪窠,人语喧阗,题纸飞下,众狺始息。嗒焉相看,噤不得食,思捷者哗,思迟者吟。交卷而出,如病脱体。考生之苦如此。
初九,作四书义三首、帖诗一首。三鼓瞑。
初十,缮写毕出场,归寺寓。十一,入场。
十二,作五经义五首。
十三,誊讫而出,归寺寓。十四,入场。
十五,草策五道,誊真。
十六,早出场,归寺寓。惫乏已甚,渴睡作矣,于是场功毕。
节抄本只字不录,使人对袁昶生活中的这一重要事件不甚了了。
或为尊亲者讳,删去具体事件,使观者不明所指。如稿本日记光绪十五年十二月九日载有袁氏夫妇的一场严重冲突:
夜饭未毕,劣妇薛状类心疾,忽然詈我不应命庖人办鱼翅席请客。又云若要请客,氏亦要办鱼翅席请太太们,京中太太们百人内有九十九人爱观剧、爱吃酒,氏亦要如此行。又自以翰林之女,大声云:“君当此鬼章京辱没祖宗,若不告退,何以教子孙?”(此却说得是。)予初闻此言,不觉勃然大怒,柳下惠、少连所以降辱身志者,徒以家累故耳。此妇如此口出狂言,失礼于我,予遂有决计告退译曹差使之志矣。本乖予夙心,得此亦是一人鬼关头大转机,好消息。……
天下不治而一国独治,汤之亳、文王之岐是也。一国不治而一家独治,闵子骞及陈仲弓、龎德公之流是也。一家不治而一身独治,舜之于象、周公之于管、蔡,及近日开化戴简恪公妻性奢而公性俭,各安其性是也。今予门内不能治,且可游于儒释之门之间,坦荡荡,冷湫湫。
其中信息量颇大,从“鬼章京辱没祖宗”一语,知道时人心目中对办洋务之人的真正看法,即使是自己的妻子,亦多不理解,而且袁昶自己也认为“此却说得是”。但节抄本仅录第二段,使人观至“门内不能治”时颇感突兀。
另外,节抄的内容多无日期,兼有不少抄写时产生的颠倒错误,阅之更易误解或以讹传讹。如今有家英整理的稿本日记,凡此缺憾皆可补正。
稿本日记之外,家英又附以《袁京卿日记》《乱中日记残稿》、浙江省博物馆藏《庚子日记》三种,故名《袁昶日记全编》。值得注意的是,浙江省博物馆藏《庚子日记》较《乱中日记残稿》多出数日,内容也更接近袁氏日记原貌,值得重视,因前此尚未见人利用,故特为拈出。
历时六年,家英终于不负众望,将《袁昶日记全编》整理完毕;同时他还一并整理了袁昶诗文集,并在此基础上撰写了百余万字的《袁昶年谱长编》。这些成果,不仅堪为袁氏之功臣,亦将嘉惠学林匪浅。
有感家英年力之富,用功之深,成果之喜人,未来之可期,故为之序。
(《袁昶日记全编》,朱家英整理,浙江古籍出版社即出。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