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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10月25日 星期三

    同单位的朋友贾平凹写了个“秦岭一叶”的匾挂在大门上,我在小院真的就过起日子来。

    怀念秦岭岁月,兼谈为何写下《猴子老曹》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10月25日   16 版)

        叶广芩

        《猴子老曹》,叶广芩著,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23年9月第一版,42.00元

        ■叶广芩

        在秦岭动物中,除了熊猫,我接触最多的便是金丝猴。熊猫憨厚简单,猴子可是鬼精鬼精的,很有自己的主见和性情! 秦岭大约有三千只金丝猴,分布极为广泛,在山里,不经意地就会与它们相遇。一帮一帮的金丝猴,精灵古怪,古怪精灵,给沉稳厚重的大山增添了无限生机和活力。

        秦岭腹地的老县城村,说是“城”,里边却只有九户人家,周围是原始森林,各种动物与人共同居住在这片土地之上。西边的吊沟直通华阳,唐朝时,唐德宗、唐僖宗两位皇帝从长安躲避战乱,都曾走傥骆古道经过这里,留下许多故事。

        1935年红二十五军北上也从这里经过,纵然是深山老林,历史积淀也很深厚。我在老县城村先是在动物保护站居住,后来老乡们将废弃的大队部修缮了,用篱笆围了个小院,算作我的家。同单位的朋友贾平凹写了个“秦岭一叶”的匾挂在大门上,我在小院真的就过起日子来。院里花开不断,新栽的小树在慢慢长大,隔着窗户听山上麂子鸣叫,看城头落日余晖,这样的日子让我不能离开。左邻右舍常来串门,小孩们爱过来玩耍,小小院落并不寂寞。居住期间常有猴群在附近出现,它们或是在城西的吊沟集结,或是在城东王三圈家的后坡闹腾,一出现便大呼小叫,翻腾跳跃,把树林弄得如临大风。每回猴儿来了,王三圈都拍照发信息,依赖现代通信,猴子们的行动立即为住户们所得知。当地老乡告诉我,无论是在吊沟的还是在王家后坡的,其实都是同一群猴子,它们对周边环境极为熟悉,不会走远,但也跟村民保持着距离。这群猴子毛色亮丽、性情欢快、坦诚直接、不遮不掩。它们也搞破坏,搞偷窃,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村人都以吉物待之。猴儿们有时招人讨厌,有时又招人喜爱,总之,见不得又离不得,时间长了,大伙儿会说:“猴儿们好久没来了,想呢!”

        经108国道穿越秦岭,进山不久左拐,沿河走半日有小王涧乡,山大沟深,人迹罕至。小王涧乡的金丝猴最为奇特,它们属于秦岭北麓的群体,从不越过秦岭大梁。猴子们听得懂当地人的口哨音,哨儿一响立马集结过来,当然来了后得有吃食伺候着。所以山外想看金丝猴的人,搞野生动物摄影的人,只要和当地人说通,很容易能看到猴子。平时老百姓也常去喂,为的是跟猴子们联络感情,给猴子们打打牙祭。这些猴子就像朋友一样,长时间不理睬会疏远,再吹哨也是叫不来的。猴子们的想法比较现实。

        我对喂猴这件事不置可否,虽然常从小王涧乡岔路口经过,但一次也没过去看过。倒是一位好友,是山南边的宣传部长,邀请我为某地的旅游项目写文章做宣传,说在那里,一群金丝猴被围圈在山坡上散养,有人定时投喂,伙食绝对的好,它们绝没有被亏待。他带我过去看,我坐在坡前的长廊上,看着山坡上那些懒散的猴子,不愁吃喝的它们慵懒地摊躺在阳光下,没有一丝生机,没有一丝灵气,苹果、玉米散落周围也不屑捡拾。那只壮硕的首领挺着大肚皮,半眯着眼睛,斜倚在石头旁,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倘若再戴上一串木头珠子手链,真就是个十足的油腻男!

        我问当地村长,猴子们怎么不逃跑,村长告诉我:“山顶上有人看着,跑不了。再说,有吃有喝,它们干吗要跑?”我说:“你还是把猴放了吧!”村长说:“看的人很多呢! 它们已经成为我们这儿的旅游招牌了!”村长是我很要好的一个文学朋友,也是当地有名气的文学青年,至今我们还有来往。后来,他们催问我宣传稿子写得怎么样了,我说:“猴子放了吗? 放了我就写。”后来再催,我只问:“放了吗?”再后来不是他们催我,是我催他们:“放了没有?”

        我反对圈猴!

        猴子是最崇尚自由的,气性也很大。粮食困难时期,山民大狩猎,将猴子抓来关在木笼里,那些猴子竟然集体绝食,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本书中,母猴喂奶后坦然面对猎人枪口的情节,是当地保护区研究大熊猫的专家雍严格讲述的他父亲的经历,那位栗子坝山区的老猎手因为经历了这件事,后来拒绝猎杀一切野生动物。

        人是有尊严,有底线的。

        动物也是有尊严,有情感的。

        在两河镇采访的时候,我无意间走进了一个中药铺,坐堂大夫名叫徐家逸,有些年纪了。闲聊中他告诉我,1935年他十七岁的哥哥徐仁卿去镇上卖党参,在关帝庙遇上了红军,扔下了党参跟着红军就走了,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得到了消息,他哥哥被国民党以“通共罪”杀害在秦岭宁陕关口。徐家逸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是他哥哥在临刑前拍的。照片上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站在一片乱树前,面色沉静,双目凝视前方……这张照片让我震撼,逝者是那么年轻,他的表情是那么平静,我想,没有坚定的理想信念,怕是难做到这样坦然自若、视死如归的。我对徐家逸说:“不知临刑前你哥哥在想些什么?”徐家逸说:“他一定是想家了。”“千秋万代名,寂寞身后事”,我明白,这是至亲人的思念和推断,血脉的维系是永恒的,亲情是无可替代的,纵然阴阳两隔,也是时刻想着的。我们不能忘记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也是我创作秀儿老爷爷这个人物的初衷。

        我和金丝猴接触实属偶然,那是一次近在咫尺的相遇。当时我住在秦岭的菜籽坪,菜籽坪如同它的名字,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属于宁西林业局管辖。那天是重阳节,也是我五十岁的生日。碰巧食堂做了臊子面,我心想,人生半百的整日子在深山能吃上一碗面,实在是很幸福的事了,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机会。饭后我到余下镇去,同行的还有当地的朋友马向祖,一个耿直的陕北汉子。时值深秋,山上红叶烂漫,层林尽染,野菊盛开,黄如散金。左侧的首阳山高耸入云,山顶已有雪光闪烁。生日之时走在山间土路上,有雪光、红叶、野菊,有好友相伴,我心里舒坦而自在。转过一个山弯,我猛地发现,山路上以及旁边的树林里,一大群金丝猴在嬉闹跳跃,我们回避或它们躲闪已经根本来不及,或许它们压根就没想躲,总之,我们就这么直接碰撞在了一起。几只猴子坐在道路中间吃着树叶,一只母猴背上驮着一个小猴崽儿,悠悠地从我脚边走过,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呆呆地站在路边,不敢乱说乱动,怕惊扰了它们。我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金丝猴,它们那张与众不同的蓝脸为它们增添了生动和美丽。

        我朝着最近的一只猴走过去,它面对着我,往嘴里填着树叶。它吃得很仔细,将叶子从树枝上一片一片摘下来,不紧不慢地享用着。我清晰地看到了它嘴边的肉瘤,看到了它上翻的小鼻孔和头顶上那撮桃心状的黑毛,那模样像极了一个滑稽调皮的小男孩。它的眼睛使劲眨着,左顾右盼,我感觉到它表面装作不在意我,其实心里是很警觉的,它在等待着撤退的信号。只是在我面前,它不愿意表现出胆怯和不安,不愿意失了它的风度。离它很近了,我朝它伸过手去说:“嘿——”它停止了咀嚼,继而忽然跃起身,纵身跳下道路,金光一闪,消失在通红的栎树林中。我回头再看其他猴子,一只也见不到了。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风,树也不动,它们仿佛一瞬间融化在了阳光下的秦岭山水中,化作了淙淙流水,化作了五彩山峦。短暂的相遇,山里的精灵们向我展示了生命的奥妙和美好,我们要充分理解它,珍惜它,享受它! 它们把这场相遇送给了我,是赐予我的五十岁生日最好的礼物。

        猴子们在秦岭演绎了许多的故事,让这片山地灵动而有趣。从它们身上,我们懂得了,人不是万物之灵,任何生命都是有感觉的,是值得尊重的。有人说,就是菜刀下的黄瓜也是会呐喊的! 是的,我们不妨跟大自然的万物置换一下位置,把自己设想为一头羚牛、一只猴子、一片树叶、一滴清泉,多一种视角看世界,世界就会变得特别奇妙,我们的人生也会变得无比丰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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