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友美酒

    ■荆歌 主持：丁帆      

    老钮的夫人是开茅台酒专卖店的，尽管我与老钮情同手足，但每次向他买酒（其实更多是受人之托），他总是说：“买就算了，来喝就是。”此话重点显然是不愿卖酒给我，而我却故意把后一句理解为重点：去喝便是。

    这十多年来，也不知道喝了老钮多少酒，都是白喝，而且喝的基本都是“过期”酒。白喝老钮的酒，喝得多了，我渐渐就变得挑剔起来。都知道老酒好，尤其酱香，陈年之酒如老友，亲切温暖，口感醇厚丝滑不上头。所以现如今到老钮那里喝酒，近两年的酒他是绝对不好意思拿出来的。中国文坛有许多爱酒和并不爱酒的，都曾光临过老钮家的独一桌，那个美好的地方被我称之为“茅台酒窝”。苏州本地的不算，外来的鸿儒据不完全统计也有近百位吧。不仅酒白喝，而且每次老钮还都起大早开车去太湖边的渔船码头，亲自采购野生的鱼虾蟮蟹鳗鳖，请来手段高明的厨师掌勺。而他总是叨陪末座，斟酒端菜，亦主亦仆。有时兴致高了，还会给每人两瓶汉酱、王子酒之类的带走。

    老钮夫妇不在家的日子，我也照样呼朋唤友，过去白吃白喝。有次周聪从武汉来，还有安徽岑杰诸兄，都是中气十足的酒妖海量。把老钮预先安排下的几瓶飞天扫光之后，又翻箱倒柜，找出两瓶2011年的过期酒漱了口。老钮那几天是去贵州游玩，自己开了车停放于虹桥机场停车场，他很细心，特意拍了照片，生怕一周后回来找不到自己的车。真是怕鬼偏偏撞见鬼，下了飞机，手机却黑屏，怎么也打不开。车在哪里呢？ 车海茫茫，要找到自己的车子，无异于大海捞针。老钮去问停车场管理员，答曰上周有个老兄也是这样的情况，好在他是上海本地人，找了一天没找到，便回家睡觉，第二天再来找，一共找了三天，才终于找到。老钮听闻此言，几近崩溃。带着恶劣的情绪回到家中，竟迁怒于我，对我们将他已经卖给客户的酒擅自喝掉的恶劣行径大加谴责。这事当然是我不对，但国人都是特别好面子的，被他一顿抱怨，我很是生气，第二天一早就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扬言喝酒有害健康，从此戒除白酒，最多只喝一点点葡萄酒了。这是故意要让老钮看到，地球没了茅台，也不至于就寂寞得不转。

    老钮一定也生气。换位思考，他确实应该生气，他应该比谁都生气。可他生了一个星期气，便发来私信：荆老师在吗？ 晚上过来喝两杯怎么样？

    老钮与我的交往，基本就是单方面付出。他源源不断地请我喝酒如涌泉，我却并无滴水以为报。这种奇异的社交现象，不要说别人不理解，许多时候连我自己都深感纳闷。而老钮却给出了在我看来十分牵强却崇高的答案，他不止一次公开宣称，说我是他的精神领袖人生导师，说是我教会了他生命中最大的两件事，那就是应该怎样喝酒和开车。天哪，真是不敢当啊！ 其中原委，容我细细道来。

    先说开车。我和老钮两对夫妇，经常相约自驾旅行，青海、甘南、云南，还把车开到西双版纳南糯山姑娘寨作家马原的九路马城堡。老钮开车跟他喝酒一样，绝对是一把好手，绝对的老司机。但是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开车就像在自家院子里踱步，爱往哪走就往哪走。他从前每年的违章扣分，都在取消驾照的临界点上。对他这种手握方向盘却目无交通法规的做法，我提出了严重警告。我说老钮，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们开车既不在天上也不在海里，而是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在风驰电掣的高速公路上，你这么任性，自己视死如归，可不能拉着我们陪葬呀！ 老钮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勿搭界”。这是苏州方言，就是“没关系”的意思。我的天！ 是你乱开车，怎么没关系？ 你应该说“对不起”，而不是说“没关系”。钮夫人平时对老钮的为所欲为一定是敢怒不敢言，见我替她教训丈夫，自然兴奋，便跟腔搭调，扔出一句谚语：“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猜她其实是想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但作为贤妻良母，言辞毕竟不宜过于激烈。贱内也趁机劝谏老钮，让他爱惜生命如同爱酒爱老婆，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咱们出门游玩本是开心的事，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我是主劝，两位夫人助攻，经过几次自驾途中的苦口良言，终于触动了老钮的心弦。如今每次提及驾车，他都骄傲地昭告天下，他的驾照，今年又是一分未扣。

    以上说的是开车。接着再表喝酒。

    老钮绝对海量，凭我的阅历，还没遇见过一个能与之匹敌的。每次宴饮，他都会勃然而起，手提扎壶，慷慨地让各位嘉宾随意，他则来了个“拎壶冲”。他如此不把美酒当人民币，主动自虐，是要抛砖引玉呢还是逼良为娼？ 而他却说，不为别的，只是要搞搞气氛。如此豪迈，他却基本不醉。惟一的一次见他吐了，是被美女作家戴来和朱文颖两头夹击，他们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真真假假，也许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总是为他拎起扎壶雄风万里感到有点骄傲的同时，非常担心他可贵的生命会因酒而废，便数次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必须放弃这种低俗的英雄主义，你一介血肉之躯，岂是钢铁铸就？如此不把性命当回事，爱你疼你的人民群众绝不会答应。在我的苦口婆心和循循善诱之下，老钮终于回归文明世界，不再既糟蹋美酒又糟蹋身子。从此以后，每次聚饮都是儒雅地浅斟慢酌风月无边，过上了更加幸福快乐的日子。

    路遥知马力，喝酒见性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生命的长途中，不离不弃的亲密酒友似也必不可少。尤其是有老钮这样的酒友驴友，真是三生有幸。地球不会因无酒而不转，生命也不会因美酒而变得更长，但人生必定因良友美酒而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