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23年10月25日 星期三

    进入他就像进入一个广阔的原始森林地带,里面除了大河,还有无数隐秘的溪流乃至地下的大河。我们肯定不是很明白梭罗,永远不会很明白。

    梭罗那里的自然与文明

    何怀宏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10月25日   11 版)

        《白松与铁轨》,唐梅花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9月第一版,79.00元

        梭罗是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喜欢到对他的任何原著被新译过来以及对他的任何研究取得进展我都感到高兴。现在对这本唐梅花以其博士论文为基础的新著出版自然也是如此,而且我认为它对中国的梭罗及生态思想的研究是一个重要的贡献。研究梭罗的人大多是对他有一些热爱的,这本书的作者也是如此。作者在哈佛访学期间,依据大量有关梭罗的第一手文献资料,借助现代的生态批评理论,梳理了梭罗的生态思想,尤其集中地分析了其中多维性和含混性的特点。

        该书以《白松与铁轨》命名。白松是梭罗建造他在瓦尔登湖边上的木屋的基本材料,而铁轨当年也已开始临近湖边。今天白松在美国已经变得稀少了,铁路则大行其道,如果说它已经不像19世纪那样大发展,那是因为空中的轰鸣替代了地上的轰鸣。梭罗不完全反对铁轨所代表的文明,这是梭罗的矛盾性或者如书中所说的“含混性”(ambiguity),其中就产生了一种思想的张力。

        一

        我与梭罗的因缘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我读到梭罗《瓦尔登湖》的第一个译本——徐迟先生的译本。那时这本书还是寂寞的,所以在《读书》上发文介绍他:“想为一本寂寞的书打破一点寂寞”。后来因为有的学者针对梭罗早已为人所知的事实对他的为人提出质疑,我又写了一篇文章为他辩护。前几年我写《文明的两端》一书,专门有一节谈到梭罗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省与抵制。但我并没有对他的思想做系统和连贯的研究,这里只是想谈谈梭罗那里的自然与文明。

        梭罗践行一种简单的生活,但他的思想并不简单,而是相当复杂的。“简单”只是指物质生活简单,他的精神世界却是无比丰富的。他喜欢“给生活做减法”,但“给思想做加法”。他一生只活了44岁,生前只出版了两本书,但他留下了数百万字的日记和手稿。其实我一直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就是梭罗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和他特别的文字和思想,也许留出时间只读他就够了。我愿意努力地欣赏他,阅读他,虽不能践行那种生活,但思考他的思考。我对他的兴趣是一个终生的兴趣。

        梭罗热爱大自然,但是以他的一种独特方式热爱的。热爱大自然的人很多,以他那种方式热爱的人却很少。我这里想以他对“野苹果”的详尽观察和记录为例。《梭罗传》的作者沃尔斯说,《野苹果》讲述的是梭罗人生的精髓,甚至可以说是他晚年写的自传。梭罗为此还研究了野苹果的一些历史和民俗,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的直接感受。他首先谈到野苹果的香味,在他看来,人们往往忽视这种香味。那是在大自然中、在活生生的树上发出的香味,这种香味必须你自己在野外靠近它去闻、把它放到一个整体中去欣赏才能感受得到。他说:“自然界中的一切产物都会散发出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气味,而这种容易挥发的气味便是万物最高价值所在,不会庸俗不堪,也无法交易买卖。”然后你自己把它摘下来,注意它的表皮,不要觉得它有瑕疵,如果“把苹果上那层果霜擦掉了,就相当于擦掉了苹果那种转瞬即逝的美好”。它吃起来可能有些酸涩,不如嫁接培育出来的“家苹果”,但就像一个农夫所言:“它吃起来很带劲。”当然,那需要强韧的牙口、消化力和品味。而且最好在野外随摘随吃,呼吸着十月或十一月清新飒爽的空气,秋霜冻僵了你的手指,冷风吹动光秃秃的树枝,引得残存的几片树叶沙沙作响,鸦鸟尖叫着盘桓不肯离去,这时,哪怕酸涩不已的果子也会变得香甜可口。

        在梭罗看来,即便因为这野苹果树长在密密的荆棘丛中或悬崖上你摘不到它,你也应该对它满怀敬意,它就那样随风播撒,生根发芽,渐渐壮大,结出了满树的果实。野苹果树的生长环境常常最为恶劣,结出的果实最为酸涩,但它们却是一种“高贵的水果”。“每一棵野苹果树都像一个野孩子,总会让我们心中充满希望。也许,它是乔装打扮过的王子呢。这真是给人类好好上了一课! 人类何尝不是这样? 总说人类是天之骄子,能够结出仙果,可最后还是难逃命运的掌控。只有那些最有毅力、最坚强的树才能够保护自己,战胜困难,茁壮成长,最终,让嫩枝向着太阳生长,把最甜美的果实撒向大地。”但他也感叹:“野苹果的时代即将落幕。可能以后新英格兰也再不会有野苹果了。”

        一般看来,野苹果的确是没有经过了许多试验、嫁接而培育出来的苹果那么好吃的,但梭罗要我们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全部身心来感受它,比如说嗅觉所闻到的原初芬芳,视觉所看到的它还在树上的活泼摇曳,以及将它作为人为培育的苹果的源头的感知,甚至还有一个在荒野中长途跋涉、饥肠辘辘的人看到它的感觉。而“野苹果”的形象也的确有些像梭罗的思想自况,它不那么讨文明人喜欢,它需要有一些原始力的强悍读者。

        二

        我们说过,梭罗并不完全拒绝文明——虽然他接受的主要是文明最好的那一部分,那就是东西方精神文明的产品——尤其是那些留传下来的古代经典。读书对他几乎同样重要。他也不完全拒绝物质文明,更不奢望和倡导大多数人舍弃物质文明,但他提醒人们要注意人类文明以及生命的本根,那最初可能是野性的、原始的本根。他希望人类注意那本根——哪怕是暂时的一瞥。他个人则努力深入这本根。他甚至为此“不务正业”,不考虑固定的社会职业和一般所说的“财富自由”,因为对他来说,他已经足够自由。自然就已经意味着基本生存的自由。当然,他对自然的需求也不太多。他不囤积,不出售自然物,因为基本生存对他也就够了。在他看来,做到这一点是轻而易举的,一天忙一个小时也许就够了,或者说一年忙六周也差不多了。对社会的不公,他也只是偶尔发出有力的一击。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是物质“躺平”的一个祖师爷。当然,他并非没有“积极生活”,吸引他的事情多着呢。他的野外生存能力也极其强大,如果哪一天文明世界出现大灾难甚至崩溃,像他那样的人倒是最有可能成为寥寥的“幸存者”。

        梭罗的有些观点是不无激烈的,生活也是极其简单的。就绝大多数人不会仿效,甚至不会动心他的生活而言,他的生活和思想是一种“激进”或者说“激退”,但他的态度是温和的,虽然带一点讽刺,好像是说,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不会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我还是不妨说说啊。他不太需要文明社会,但今天这样一个人类的控物能力已经发展得比梭罗的时代远为强大,而精神自控能力相形之下却变得更加薄弱的文明世界,看来却越来越需要听到他的声音。

        梭罗自然还是不可能脱离文明社会,甚至要依靠文明社会,比如依靠它的铁制工具——斧头、铁铲和刀,等等。他也有文明世界的朋友,而且是一些最佳的文明之友——康科德的“思想文学群”。他最后是被文明世界的一种疾病,像桑塔格所说的一种“高雅疾病”——肺结核夺去了生命。他哥哥死于破伤风,也是和金属工具与自然流出的血的接触有关。他不交税,但只被关了一天,就由文明世界的朋友代他补交而放出来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朋友是谁。但梭罗尽量和文明世界保持距离、减少联系。

        更早,卢梭也是热爱大自然的。但卢梭还念念不忘文明社会和政治秩序。梭罗对文明社会却不太理会。卢梭要自食其力还得抄文明世界的乐谱,梭罗靠自己的双手双脚就可以在野外挣得生计。卢梭似乎比梭罗缺少一种野性,他还是主要在文明世界之中,甚至是在文明世界的核心部分生活,他只是有时试图在自然界挖一个自己的洞。梭罗则把大自然当作自己的家,当作自己的灵感之源,自己的衣食父母。而且,梭罗不仅对自然比卢梭认识得更清楚,对人性也可能比卢梭认识得更清楚。

        我们还可以看看几个文明人与原始自然接触的例子。《鲁滨孙漂流记》的主人公是一个普通的文明人,他有商业的计算和考虑,他不是主动进入大自然去做一个“野人”,而是完全被风暴抛进了一个原始世界。我们今天会不会也面临自然的以及人为的“风暴”呢? 还有康拉德《黑暗的心》里那个进入了非洲腹地的欧洲人,他已经融入了原始人的世界,而且被他们奉若神明。他在那个世界中,即便在虚弱不堪的时候也无比强大,但当文明世界想把他活生生地拽回去的时候,他被撕裂了。还有其他的许多例子也都告诉我们,今天的文明人究竟何去何从真的很不容易选择,但至少我们应该警醒和思考。

        三

        后来的生态主义作家、思想家几乎都从梭罗那里得到过灵感和启发,他的思想几乎囊括了所有生态思想的主题。但我以为更重要的还是研究梭罗这个独特的人和他的独特的思想,他这个人不是能够用一个标签,比如说“隐士”或者“大自然之友”标出的,他的思想也无法用一种思想,比如说“生态思想”或“环境哲学”框住。进入他就像进入一个广阔的原始森林地带,里面除了大河,还有无数隐秘的溪流乃至地下的大河。

        我们肯定不是很明白梭罗,永远不会很明白。他看来也还是保持深厚的人伦之情。他在自己感情深厚的兄长死后几乎也“死”了一次,并停了六周不写日记。他后来到瓦尔登湖隐居其实还有一件具体的事是想写他和兄长在河上旅行的故事。但是,当这本书写出来之后,我们却没有看到他写对自己兄长的怀恋和哀悼之情,也许他觉得他的感情创伤之深无法付诸笔端。他的父亲去世,他也只是在日记中记下一笔。梭罗不仅有些话说得晦涩,他还将有些东西隐藏起来。

        梭罗对自然的热爱是以大自然为本的。人类也是在大自然中演化出来的,但还可以继续追溯大自然的本原。在梭罗的作品中,我们不仅发现了对大自然无比热爱的信念,还有对冥冥中的“超越存在”的信仰。也许唯其如此,他才会如此热爱大自然,也才会如此安心于极其简单的生活。即便我们说梭罗的思想中表现出一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的态度,但是,我们又还是会回到人。因为,在地球上的生物中,毕竟只有人在有意识地生活,是人在思考和追求。梭罗展示了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他说:“我们可以像植物和动物那样活着,却要斥绝禽兽气息。这种生活蕴含着永恒的快意和普泛的乐趣,它操于上帝那静默的掌心……我似乎觉得可以随时将生命和使命付与上帝,从而贞洁真纯,如草木和石块那般一无牵挂,无忧无虑。”《白松与铁轨》的作者在“后记”中也写道:“世界上只有一种成功,那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一生。”我们最后就以梭罗思考他自己的一生使命的话做结:

        一切生灵都各有遭际与欢欣,为此,我愿跟它们一道默默受苦。歌雀来了,狐色麻雀稍事驻留,难道今年它们不曾为我捎来什么讯息?难道我还能梦想,世间还有什么比狐色麻雀飞临更为真切,更有意义? 它在林间疾飞,时而这里,时而那里,我是否听到了这精致信使的话语? 如果我尚未领会而任它飞往鲁伯特的庄田,难道我会原谅自己? 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郑重其事,满怀温情。这迁徙的麻雀身携信息,无不跟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它们属于春天,我不会摘去这些果实。飞禽走兽就是神话,我热爱这些作品。那只麻雀在叽叽喳喳,瞬然掠过,那阵阵歌声跟宇宙的崇高匠心相应相辅。世人无法与它交流,也不懂它的倾谈诉说,因为他跟自然存在冲突而扞格不谐。我满心自责,居然一度认为自己优于鸟儿,而对它们的迁徙无动于衷……若不明归宿何在,又怎能一步步地踏上漫漫行程? 若不解导向终点的依凭,又怎能指望顺利地跋涉行进? ……我能感到,我的造主在为我祈福。心智健全,世界便是一件乐器,轻轻一碰就会发出美妙的乐音……不管是拒绝外物,还是竖起避雷针,其中都有某种信仰意味或正义色彩,不过我觉得,虽然前者相当罕见却效果最佳……趁着年轻,当记念造你的主,亦即将大自然的感化储之记忆。趁着黑暗的日子尚未迫近,能够吟唱,那就放歌。只要生有耳朵,那就聆听。既然感官清新警敏,不妨观看,聆听,闻嗅,品尝……我将永远警醒,以在大自然中察见上帝,发现祂的藏身之所,并聆听天地间的神曲和剧作,这是我的职分和使命。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