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春天,叶嘉莹先生来南开园讲学,“喜见劫余生意在,满园桃李正新栽”。我们七七级同学,正是劫余新生的一代。叶先生的课,为我们打开一扇门窗,让我们看到了美轮美奂的诗歌世界,感受到了文学的力量。从那以后,四十五年的光阴仿佛凝聚成一首诗,洒满金色的阳光,温暖我们的心灵,又伴随着我们一路成长。今天,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要再一次向叶先生表达深深的谢意。
叶先生的著作已有百余种不同的版本,内容都围绕着诗词展开,包括诗词创作、诗词研究和诗词教育。我和众多的追随者一样,喜欢读叶先生的诗词创作,也是先生诗词教育的受益者。我本人又更进一步,追随先生研究中国古典诗歌,成为一名专业工作者。叶先生的诗歌研究,从先秦到明清,乃至近现代诗词,无不涉猎,博大精深。我本人则仅局限于汉魏六朝诗歌,偶尔涉及唐诗,也是浅尝辄止。至于词,更没有发言权。叶嘉莹先生八十大寿时,南开大学举办庆贺会,即以叶先生词学研讨为中心,落落词高,飘飘意远,大家可以参看。这里,我只能就学力所及,谈谈叶先生诗歌研究的一些特点,以及给我们的启示。
叶先生的论诗著作很多,《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迦陵论诗丛稿》和《迦陵说诗》系列(包括《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叶嘉说阮籍咏怀诗》《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诗及拟古诗》《叶嘉莹说唐诗》《好诗共欣赏》《叶嘉莹说诗讲稿》等)以及大量的讲演录,都是论诗的重要著作。这些论述,以诗为纽带,从主观到客观,从感性到知性,从欣赏到理论,从为己到为人,纵论历史,直面现实,探寻前贤如何在挫折中从容应对,引导后学如何在比较中认识诗美,其意义远远超出诗歌本身,成为人生的教科书。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叶先生的论诗著述在下列三个方面最值得我们学习,更需要发扬光大。
一、诗歌与人生的关系
叶先生说:“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整个生命去写诗的。”她还说:“我一生命运多舛,但从诗词里,我就能得到慰藉和力量,有了诗词,便有了一切。回顾我平生走过的路,诗词研读并不仅是我追求的目标,更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我亲自体会到古典诗歌里美好、高洁的世界。”这里,“命运多舛”四个字承载了很多,而在叶先生那里,都在诗歌中得到化解,并呈现为绚烂的晚霞。这种化解的过程是漫长的,是从古典诗词那里获取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读叶先生的作品,我们常常可以读出一种抱朴守静的孤独、一种独善其身的寂寞,以及由此升华的生命体验和美学感悟。从孤独与寂寞的角度,叶先生为我们解读了陶渊明的伟大心灵,解读了杜甫的沉郁特色,解读了李商隐的意象创造。陶渊明说,知人未易,相知实难。叶先生不愧为他们的异代知己,赋诗归来,高蹈独善,用生命写成诗歌,用诗歌成就生命,达到一种君子游道、乐以忘忧的人生化境。
二、文学的功用与价值
据说,辜鸿铭把中国的“礼”翻译成英语时,译作“生活的艺术”。不学礼,无以立,这可能是礼教的原始意义。那么诗呢? 按照辜鸿铭的思路,诗就应当是“艺术的生活”。不学诗,无以言。这或许是诗教的早期意义。诗教和礼教,长期以来被视之为封建说教,弃如敝屣。但其实,诗教和礼教是一种传统的美育,是人生一种不可或缺的基础教育。《史记·货殖列传》说:“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百岁,来之以德。”进德修业,百年树人,这是美育的本质。表面看,对于饥饿的人来讲,文学确实没有实际用处。但是中国历代文学家不这样看。古代的《毛诗序》说:“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当代作家汪曾祺说:“我想给读者一点心灵上的滋润。”林徽因在抗日战争最吃紧的时候卧病在床。有人问她,如果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 她不假思索地说,只能学屈原赴身江流,誓死不屈。这种情怀,用叶先生的话来说,文学可以让人心不死。由此看来,文学关乎世道人心,关乎家国未来。基于这样的认识,叶先生用一生的时间,就做一件事:弘扬诗教,滋润心灵,将文学之大用,发挥到极致。她说:“早年,我的老师顾羡季先生是这样引领我的,我也要引领年轻人。这就是我一辈子不辞辛苦所要做的事情。”而今,我们也成为了老师,应当而且必须传承这种精神,坚守我们的诗教,弘扬我们的礼乐,开创我们的未来。
三、读书治学的基本方法
我概括为三种方法:一是比较的方法,二是文献的方法,三是细读的方法。
叶先生论诗,比较研究是最重要的方法。研究王国维,叶先生从其忧郁悲观的性格和世乱飘荡的时代入手,运用西方现代的视野研究王国维的思想与艺术。“使读者对于生于文化激变之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矛盾痛苦之原因,能有较为深刻的体认。”
中国古典诗歌的美,也必须在比较中才能得到体会。叶先生在讲座中,通常会从中西诗论的比较中探讨中国古典诗歌的独特意义,从中西文论的结合中论述赋比兴的价值以及研究中国古典诗学的方法路径。她曾谦逊地说:“在创作的道路上,我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诗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那是因为我在这两条道路上,都并未能做出全心的投入。至于在教学的道路上,则我纵然也未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教师,但我却确实为教学的工作投注了我大部分的生命。”正是这种投入,这种热情,在中西比较中,在古今贯通中,叶先生将这种纵横比较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点燃了所有追随者的文学梦想。
叶先生的名著《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是运用文献方法的典范之作。该书汇集了数十种杜诗的不同版本,为《秋兴》八首做详尽的校订,按照时代先后,列举各家注释和评说,并加以按断。我近来主持“杜集珍本文献集成”和“杜诗宋元注本丛书”等,就是仿照叶先生的做法,为汇编《杜诗旧注辑存》做充分准备。
文本细读,是当前比较热门的话题。叶先生的细读与众不同。她所运用的细读方法,不是那种脱离历史背景的寻章摘句,更不是那种忽略作品内容的形式分析,而是密切关注时代风云和作家生平事迹,深入文本内部,捕获兴发感动的诗心。当年听叶先生讲《古诗十九首》,我们理解了阅读古诗有难懂难解、易懂易解以及易懂难解三种情形。这种知人论世的传统方法,与现代文本分析相结合,别开生面,深刻透彻,自有一种历史的深度和辩证的纬度。
总之,叶先生以她百年人生经验告诉我们:文学必须紧扣时代,文学必须触摸人生。只有这样,文学之树才能常青,生命之光才能长存。正如“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词所说:“桃李天下,传承一家。你发掘诗歌的秘密,人们感发于你的传奇。转蓬万里,情牵华夏,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
能做您的学生,真好! 谢谢您,叶先生!
(本文为作者2023年10月15日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致辞,为叶嘉莹先生百岁寿辰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