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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10月18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103

    何不尽余觞?

    杜骏飞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10月18日   03 版)

        “我生在洋河,长在双沟。”

        年轻时喝酒,这句话是我的定场诗。有不少豪横之徒,闻听此言,端着酒杯的手会微微一颤,嚣张之气亦短了三分。这些人并不知道,我只是拿出身压人,其实酒量不值一提。

        但即便如此,我却又在酒桌上有些微名,这是为何?

        我祖籍徽州,也确实生在八大名酒之一的故里。幼年时,对那号称皇室贡酒的杯中物没多少记忆,只记得几位表哥,因为工种是“品酒员”,走在街上,满身的浓香大曲味。此外,记忆里就剩下满天骄阳,遍地芳菲,以及酒厂围墙外的酒瓶子了。

        第一次喝酒,是在双沟——不是泗洪县双沟镇,而是洪泽县的双沟乡。那时候刚上小学。我家是下放户,父亲迭遭政治冲击,当年可谓穷愁潦倒。有一天晚上,不知是什么因头,父亲带我到老街上一户朋友家做客,桌上端上来一壶味道刺鼻的烧酒,一荷包猪耳朵,一碟子花生米。主人也给我倒了一盅酒,我闻了一下,便弃之不顾,专心专意地看向那奇香无比的肉了,要知道,那年头,一个月也吃不到几块肉啊。主人笑道,要吃猪耳朵,先要把酒喝了。于是,我一咬牙,仰头便灌了下去。醉没醉我不知道,但喝完便闻不到肉的香气了。

        这一幕,也便成了我日后喝酒生涯的缩影。年轻时,我从来不是爱酒的酒徒,却因为一贯爱充英雄,往往成了酒桌欢迎的搭子,也成了许多酒徒的酒友。

        在南大上学时,家境仍是窘迫,不仅仅是没酒钱,有时候连吃饭都成问题。但身为中文系学生,不喝酒肯定是说不过去的。郁达夫的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在中文系,是人人背得的。可惜现实却是:欲饮而无酒,一如情多而缺美人,奈何!长此以往,诗岂不是白背了吗?要知道,那种解衣磅礴、酩酊无忌的自我想象,是少年人不可缺的诗意啊。

        时光荏苒,转眼就留校任教了。那时候,大家普遍开始有酒喝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裴显生先生带着全专业人马,到省石油公司喝酒,也是要谈一个出版资助的合作。我因为去得晚了,东道主便指着我说,迟到的老师要罚酒。那时候我正年轻气盛,便狠狠地笑道:“可以,在座十一个人,我先每人陪两杯。”顷刻间,一口气空腹喝了二十二杯。醉,是当时就醉了,但石油公司的负责人也惊了,连说:好好,不愧是南大,这次的项目合作,就这么定了。

        后来,亲历此事的宋新贵教授,逢人便传扬这件事,并送外号给我,曰“杜二十二”,实际上,我那纯属死要面子活受罪。想到上一个被称为“二十二”的,是白居易白二十二,我也接受了这个花名。

        这之后的喝酒生涯,就日渐丰富多彩了。小粉桥,北京西路,夫子庙,新街口。作为诗人,是要跟文艺青年喝酒的,作为老师,是要跟学生喝酒的,开过公司,是要跟客户喝酒的。甚至在著名的“二道埂子”——那曾是南京的哈姆莱区,为了平事,还要跟前来骚扰的地痞斗酒。至于酒逢知己时,则更不待言,往往是披肝沥胆,恨不得以身殉酒。

        于是,紫金山下印刻过我诗酒人生的妄议,秦淮河畔留下了我虚度青春的背影。那时候的我,酒量有限,却次次架不住虚荣,勉力上阵。其结果往往是,人前自夸,人后自悔。

        最典型的一次,也是在古南都。南大校友聚会,蒋旭峰和我代表新闻学院,与几个商学院的酒徒斗酒,旭峰沉稳有量,而我则不问高低,那一晚,我俩居然以少敌多,与对方打了平手,得意而归。殊不知,在酒桌边我便已经大醉了,只是强撑一口气,表现得谈笑自若而已。回家的车上,仍残留着一线清明,但等下车时,却抱着一棵树,颓然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青年时期的我,喝酒虽然放达,内心却并不安宁。那时候,我写《金陵赋》:“把酒悲风,飘风发发。凭栏望海,沧海沉沉。”与其说写了南京的历史,不如说写了对现实的无边苦闷。

        当然,喝酒生涯不乏美好的记忆。行笔至此,眼前闪过几帧如画的从前:从杜甫草堂里出来,往事越千年,在成都的小酒馆里独酌。鼓楼公园的大雪中,一身白衣,与人在石桌上喝酒,雪花落进酒杯,分不清喝的是酒还是雪。中关村,与一帮互联网弄潮儿登高畅饮,遥襟甫畅,逸兴遄飞,连珠妙语,喜不自禁。半坡村,与一群作家艺术家喝在一起,酒酣耳热,不知秦汉,无论魏晋。珞珈山,“披襟当风,岸帻广坐,对楚天空阔,问四野何极”(《游东湖记》)。

        人到中年后,因为心脏病屡次发作的缘故,便不肯喝酒了,甚至闻到酒香,胃里有时还会有痉挛感。老父亲看我不仅戒酒、戒烟,还早睡、辟谷,高兴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现在开始养生还来得及。

        可惜,这么个好习惯,到2014年时,又被打破了。那一年的春天,我被学校从波士顿叫回来,任新闻学院的执行院长。这是我重拾喝酒旧习的开始,喜忧参半,悲欣交集。

        当院长五年,往来之应酬,陡增了十倍有余。若干年后,我在赠诗中写道:“三杯易得凭栏顾,五斗难为策马行”(《金陵夜饮赠朱国华》),便是彼时酒事江湖的侧影。

        那时候,新闻学院在南大的各学科里,算是积贫积弱的一支,回首往昔,那也是一个筚路蓝缕的时期。要政策,拉赞助,评学科,办会议,引人才,搞合作,无一事不求人。除了找领导、拍桌子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比喝酒更有效。

        于是,我再度成为酒桌上的常客。当然,别说学界内外,即便是江湖各色人等,我打小也见得多了,因此,对这样的生活,我也并不以为意。杯中也有大海,酒桌每见人心,我在这一时期的酒场生涯,其所见所闻之富,所思所想之深,远逾前半生,以至于几次动念要写本小说。我以为,这本小说,将我熟悉的人物写得通透淋漓。酒桌上的生旦净末丑,小时代里的黑白红黄绿。就算不能媲美《围城》吧,至少也力压《儒林外史》。唯一的缺点,就是还没写出来。

        五年后,我所规划的事,全部做完了,向师生们吹过的牛,也都无一例外地实现了。新约提摩太后书写道:“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而在和班子吃的散伙饭上,我还加上了一句:“那该我喝的酒,我也已经畅饮了。”是的,这几年里,若以酒论话,便是宴请无数,喝酒无数。交友无数,伤身无数。成就感无数,委屈也无数。

        那天喝酒,我是早早便醉了,痛痛快快地让人送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窗外的风吹拂着我无端的酒意,忽然,我不无欣快地想到一件妙事:从此,不用再喝不情愿的酒了!

        转过年,就是武汉疫情了。再往后,三年的人间隔绝,我重新回到了养生的传统。加上我又是住在宝华山下,心远地偏,人迹罕至,正好重新规划一种素简的人生。《儒林外史》里的酒宴上,余大先生看出了杜少卿的窘境,杜少卿却说:“我而今在这里,有山水朋友之乐,倒也住惯了。”

        这种人生态度,表现在喝酒上,就是不勉强自己,不敷衍他人。日常交往,也就是几个发小,几个邻人,几个学生。若来了兴味相投的同道,那就小酌数杯,聊助谈兴,其意已不在酒,而在求其友声。所谓“煮酒风云落,浮杯心意同”(《赠许纪霖教授》),正是我内心的真情实感。

        是的,人生到了这一阶段,再谈饮酒,已不似添酒重开宴,而更像是围棋欲收官。不是吗? 未来已来,但过往更为恒久。酒事益稀,但周遭酒意盎然。有诗为证:

        谁谓光阴迫,人间放眼量。岁寒沽柏酒,雨霁坐松堂。地上江河远,天中日月长。登高情满目,何不尽余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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