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小哩，原谅他这一次吧！”

    ■韩羽

    “每逢小满儿到街上来推碾，就会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引起一场动乱。”“青年们的眼睛就一齐转向她那里。青年们的眼神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勇迈些，有的怯弱些。”“勇迈些”者，死死地盯着也。“怯弱些”者，又想看又不敢看也。这青年们再也没有料到，已被作者趣眼所窥，给写到书本里了。为何写这“眼神”？刘熙载有言：“文有以不言言者。”不直言满儿之俊俏，而以“眼神”暗示之，置彼取此，弯道超车。

    似乎满儿也觉察到这“又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神”了，于是“头上顶着一个大箔箩，一只手伸上去扶住边缘，旁若无人地向这里走来。她的新做的时兴的花袄，被风吹折起前襟，露出鲜红的里儿，她的肥大的像两口大钟似的棉裤角，有节奏地相互摩擦着。她的绣花鞋，平整地在地下迈动，像留不下脚印似的那样轻松。”“她那空着的一只手，扮演舞蹈似地前后摆动着。”“就像一位凯旋的将军，正在通过需要他检阅的部队。青年们，有的后退了几步，有的上到墙根高坡上。”青年们的“眼神”引逗得满儿顾影自怜，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她把谷子铺在碾盘上，等候着她的姐姐。她姐姐叫什么事耽搁住了，一直没有来，她就一个人推动了石碾。”“她实在推不动了，又不愿意在这些青年人面前示弱，她装作碾得了头合，突地停下来往回折扫着，转身抓起了簸箕。‘怕还不行吧！’这时站在最前边的一个青年叫大壮的，开了口。这个名叫大壮而实际上非常胆小的青年，是耐不过这种沉寂的场面，又实在心痛对方，才鼓足勇气去抓起了那根闲着的推碾棍。”正在这当口，“忽然从街东头传来一声喊叫，这一声喊叫，就像在冬天的夜晚，有黄鼬来拉鸡，孤处的女主人从梦中惊醒，喊叫出来的那种声音一样凌厉吓人。”

    发出这凌厉声音的是大壮的媳妇。“大壮早婚，她比丈夫足足大八岁。她熬过很长的一段岁月，自从大壮渐渐懂得事理，她就越发爱他，并且越发管教得严格了。大壮平日很怕她，他怕她就像怕自己的姐姐，甚至像怕自己的母亲一样。因为，在多年的印象里，她不只照顾了他的饮食起居，而且也教导着他的言语行动。但是大壮从来也没想到，在他偶尔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引起自己的女人这样大的愤怒。”这也正如刘熙载之所言：“文有以不言言者。”不直言满儿之“俊俏”，而言大壮媳妇之“愤怒”。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大壮的女人急急走过来说，‘快做晚饭了，你不去担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一句“不要脸的东西”犹如一声霹雳，紧跟着这霹雳顺风转舵的就是那些有着“勇迈”或“怯弱”的“眼神”的青年了。其实他们对待满儿的心态与“抓起了那根闲着的推碾棍”的大壮并无差别，却本能地立即幸灾乐祸地打起哈哈：“他还小哩，原谅他这一次吧。”把“不要脸”的屎盆子全扣到了大壮的头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话却犯了忌讳，大壮的媳妇最恨人说她的丈夫年岁“小”了。果然，立即火冒三丈，乱了方寸，骂了起来：“他还小？”“你们小吗？ 吃屎的孩子，也干不出这样没出息的事儿来！ 你们是一群狗，有一只小母狗儿，在街上夹着尾巴一遛达，就把你们都引出来了！”

    发生在小小村庄上的这起街头风波，出自孙犁的《铁木前传》。《铁木前传》是一本小三十二开的仅有八十五页的像煎饼一样薄的小书。是我在1960年从书店里买到的，买这本书实是因了这本书的插图（这书的插图是我的老相识张德育画的），偶尔一读内文，被书“抓”住了，也就是说，书本虽薄，分量却重。就说这场风波吧，嬉笑怒骂，似是闲中着笔，细细咂摸，闲笔不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