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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10月11日 星期三

    李霖灿的“故宫读画”风景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10月11日   08 版)

        《读画》《艺观》,李霖灿著,[加]李在中编,北京出版社2023年6月,128.00元/158.00元

        ■张玉瑶

        “我以一介书生之资,因天之时,分地之利,成人之和,看雪玉龙之外,还读画台北故宫之内,孜孜不倦,上有点滴之成就。可以奉教于今世之知音,以求教正,自知幸甚……咱们生逢今世,多历战乱,终能有所贡献,不曾虚此一生,滋可喜也。”1995年,时年83岁的李霖灿检点自己为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月刊所写文章、预备编集出书之际,写下这样的序言,寥寥数言,很是耐读,透出历经纷繁终归平静后的淡然与欣然。可惜整理好的书稿交给出版社后,竟丢失不知所踪,直到李霖灿本人1999年去世。好在后来其子李在中在父亲留下的故纸堆中找到了这份序言底稿及编次好的目录,又按图索骥,一点点搜集齐了这部父亲曾殷切视之为“关山门”的作品,重新编录,是为今日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的《读画》《艺观》两卷。

        李霖灿出生于河南辉县,毕业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现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对他稍有了解的人,会知道他对自己平生最重要两项功业的总结:抗战期间,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合并为国立艺专内迁昆明,李霖灿随之前往,奔赴云南边地研究少数民族文化,是为上述“看雪玉龙”的前半生;1949年随“中央博物院”迁去台湾后,李霖灿转而研究中国艺术史,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是为“读画台北故宫”的后半生。此《读画》《艺观》二册,便主要是这段经验的心血凝结。

        “读画”,“读”字用得极好。不是泛泛用眼来“看”,不是端正呈供的“赏”,而是用心来“读”,像读书一样,一笔墨一线条如同一字一句,审美的目光在其上停留、玩味又反复温习,角角落落皆细细抚摩遍。不是谁都能有条件去这样“读”的,李霖灿亦乃日 日与台北故宫中的国宝相伴,方获得了这“近水楼台”之利。这样细读,自是协助他解决了中国画史上一些疑案。譬如《溪山行旅图》是北宋范宽的名作,但一直没有确切证据来证实,李霖灿采用西方科学研究的“地毯式扫描法”,将画幅在意念中打上“网格”,一格一格细观时,竟在右下角非常不起眼的密密枝叶缝隙间发现了“范宽”的微型署名,由此一桩悬案落定。原来北宋时的许多画家有个习惯,为不影响画面整体,喜欢将自己的署名“藏”起来,这样自会给后人索解形成一些困扰,却也为李霖灿这样有心的读画人带来了解谜的乐趣。

        这样的解谜之趣,贯穿在李霖灿的台北故宫生涯中。读画,也需要微妙的观照距离,太远,自然模糊不清不察细节,太近,则又只追毫末不见全局。而李霖灿妙就妙在,他正好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在杭州艺专学西洋画,半路从少数民族文化研究转入中国艺术史研究,既有美术的专业底子和方家眼光,又能不囿于传统古画技艺的磋磨,而能从旁、从外发现问题,连通古今中外,来一识庐山面目。从他的读画心得中,很容易看出他是有鲜明问题意识的人,又良好地继承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实践传统,这些都与他此前的专业训练和现实经历不无关系。落实在读画中,便常常呈现为令人拍案的推理论证。比如,台北故宫中收藏的两幅名画《秋林群鹿图》《丹枫呦鹿图》,与古籍中记载的辽兴宗馈赠宋仁宗的“千角鹿图”是否可能有关? 宋徽宗的《腊梅山禽图》为何起名不当,原名应该是什么? 南宋画家马麟的画,为何和苏东坡的诗意有关? 李霖灿通过大胆又合理的推衍,纷纷给出了有说服力的判断。能够提出这些有趣的问题,看似是灵光一闪,实则源自他对画史资料大量、丰富、深入的占有和研读,方能在故纸堆与眼前笔墨之间畅然作一联想,在自由骋跃的思维中获得新见。

        在我看来,最精彩的“推理”,莫如《醉僧图》之解疑。这幅出自“南宋四家”之一刘松年之手的名画,画中人是谁呢? 李霖灿从乾隆在画上的题字“生面别开神髓合,石渠联璧有龙眠”中发现一丝玄机。龙眠,即北宋大画家李公麟的字,意思是,石渠藏画中还有李公麟的一幅画,与刘松年此画神髓相合。李霖灿由此检阅《石渠宝笈续编》(为清廷书画收藏著录文献),果然找到了一条“李公麟醉僧图”的著录,写明画的是“草圣”怀素。可惜他在台北故宫中没找到李公麟这幅画,以为已消失不见,只好凭借文字著录和刘松年的画展开对原画构图、线条的揣想。实际上这幅画收藏在美国弗利尔博物馆,如今与之对看,竟发现李霖灿在意念中的“复原”丝毫不差! ——虽然直到他去世,都并未真的见过这幅画。真是精彩绝伦。乾隆赏画水平不敢恭维,这一次倒是“愚者千愚必有一得”了。李霖灿书中还有一篇专门评述乾隆题画诗的文章,论其诸种“千愚”与“一得”,与今天大众调侃的乾隆“土味审美”倒是相映成趣。

        李霖灿并非仅止步于对这些“个案”的解谜,在对“点”的厘辨之外,他还有着相当整体性的“面”的观照,这集中体现在《艺观》一册中。其中收录诸篇具有宏观视角的长文,如台北故宫的图像画、古画断代问题、山水画中点景人物研究等等。尤其最末一个问题颇显新见,李霖灿从唐《明皇幸蜀图》向下进行个案细读,历两宋、元明清,发现画中人物经历了从占主体地位、到与山水分庭抗礼、到成为山水点缀,从写实、写趣、写意到仿古的历程。这与西方艺术之“风景的发现”颇有同工之妙,山水从人物的背景中独立出来成为主体,方构成可观照的风景,只是中国山水画所独异的是,尽管它成为“风景”,但不纯然飘作客观外在之象,而依然与人相合相融,是胸中丘壑的投射。就像这样,在探究某一问题时,无论是皴法苔点的细节,还是整体构图,李霖灿皆惯于将历代作品排比起来综合审断,形成立体、整体性的结论,这便远远溢出了泛泛的“艺术赏析”或“评论”范畴。事实上,他确是怀着更高远的抱负来有意识做这些工作的,即他数次提到的,为建立“科学的中国画史”。

        中国画不重形似,意象缥缈,尤其是山水画,在很多普通人看来,这一张和那一张仿佛大同小异,难以比较和评论。出身西洋画的李霖灿借用了西方现代艺术中所谓的“nuance”(精微差异)理念,从微观处去看,则张张别有天地,又能置于整体中国画史中去统一观照,与世界艺术乃至现代艺术相贯通。从他的研究脉络中可以看出,他所主张的“科学”并不与艺术相对立,不意味着将某幅山水画特有的意境拆散离析去解读,而是一种态度和方法,在细读差异性的基础上构建总体性,探索中国画的流变与真正特色。体系的建立,亦能为难以把握的中国画赏读提供抓手。李霖灿的这种热忱,归根结底来自于我们从字里行间所能直接感受到的他对中国艺术的热爱与信心,如《中国的艺术光辉》一文结末所言,他相信“以中国人之智慧与定力,一番融会贯通之后,必定能够看到新的中国艺术的灿烂光辉,冉冉自东方升起,继承先哲遗辉,如日中天,辉煌照耀于全世界”。

        《读画》《艺观》所涉广泛,处处是专业的问题意识,但书并不难读,并未筑起艺术高台,令人望而却步。相反,可称是我所读过的最适意的艺术类作品之一。李霖灿的叙述方式很亲切,也不掩个人情感色彩,像在你面前,一边讲一边指着画上的一道道线条、一处处设色,引你的目光随之注意,接着心悦诚服觉出好来。他的文字原本很好,洗练中兼风雅,作为画家出身,又很得“诗中有画”之味。印象深刻的一处是谈马麟《静听松风图》时,李霖灿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曾造访南岳衡山的“旧梦”,在山中一处名为“十里长松”的地方,闻万顷松涛震耳,几可“万虑澄澈、羽化蝉蜕而登仙”。回想此景,使他有“祖国山河之恋”。对画上山水思故国,猜想对于遥隔海峡的李霖灿来说,读画,与古人作画一样,亦是心中一种寄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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