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词《卜算子》与后来的故事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

    上面这首《卜算子》是苏轼因小人的诬陷而遭遇了一场文字狱，被贬谪下放到黄州（今湖北黄冈）以后的作品。当时他处境相当狼狈，而仍然不改其优雅高傲的身段，他自比为孤鸿，说找不到合适的栖息之处，只好独往独来。吴梅先生说此词的命意在于“自诉飘零”（《词学通论·作法》），很有道理，而如果看成是苏轼表达其心灵之傲岸不群，也可以成立。

    词的末句“枫落吴江冷”一作“寂寞沙洲冷”。大约前者是初稿，后者是定稿。“枫落吴江冷”是唐诗中的名句，借来一用固然也未尝不可（宋人作词借用唐诗成句的例子指不胜屈），但总不如自己新写一句为佳。

    后来关于这首词有个故事，说是多年后苏轼被贬到惠州去的时候，“有温都监者，其女颇有姿色，年及笄而不肯字人。闻子瞻至，窃谓人曰：‘是吾婿也。’居适相邻，每夜闻公讽咏，则徘徊庭院窃听之，迨公觉推窗，复翩然逝矣。公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公曰：‘吾当呼王郎来，与尔为姻。’未几，公过海，此议遂寝。其女旋卒，葬于沙洲之侧。”（徐釚《本事词》卷上）词即为此而作云云。这一段记载的大约只是一个传说，苏词《卜算子》分明作于黄州，且曾有一道标题曰“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同所谓惠州温氏女毫不相干。东坡后来的崇拜者忽然想嫁给他，那只是一场她自己的无端春梦。凡很晚才追记的诗词本事，类多事出有因而查无实据的创作，这个故事把大诗人之光芒四射魅力巨大、追星族小姑娘的一往情深不能自拔，都表现得相当生动有力，是编得比较有水平的。

    借此故事读者不妨假设此词的主题可以引申为同情剩女。剩女大抵都是好女，其失误仅在期望太高，挑来选去，皆不满意，“拣尽寒枝不肯栖”，落得个“寂寞沙洲冷”——终于因高傲而成了孤独者。在这样的引申义上，人们忍不住要问：缥缈的孤鸿，肯略略放平其高贵的身段否？

    东坡一度打算借用的“枫落吴江冷”是初唐诗人崔信明的名句。史称信明其人高傲，自以为高于隋唐之际的文坛泰斗李百药，这样良好的自我感觉未能获得人们的承认。“扬州录事参军郑世翼者，亦骜倨，数恌轻忤物，遇信明江中，谓曰：‘闻公有“枫落吴江冷”，愿见其馀。’信明欣然多出众篇，世翼览未终，曰：‘所见不逮所闻！’投诸水，引舟去。”（《新唐书》卷二〇一《文艺列传上·崔信明传》，又见于《唐诗纪事》卷三）崔信明一共只有这么一句好诗，最好不要借用。估计东坡想到了这一点，遂将末句改作“寂寞沙洲冷”——但他绝对没有预料到，词中一般名词的“沙洲”在传说故事中竟衍变为“花痴”女郎葬身之处的具体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