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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9月27日 星期三

    韦庄《秦妇吟》的前世后生

    刘火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9月27日   15 版)

        P3381《秦妇吟一卷(全)》“天复五年乙丑岁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学仕张龟囗”本,现藏法国

        《秦妇吟》是唐末五代词人韦庄(约836-910年)写于唐僖宗癸卯年(883年)的一首长诗。2023年是又一个癸卯年,《秦妇吟》于今1140年了。

        在二十世纪初敦煌石室遗书未打开之前,在包括《全唐诗》在内的所有典籍里,并没有《秦妇吟》的全貌。在中国文学史里,对韦庄的评价也在词不在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论韦庄“韦端己之词,骨秀也”。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里讲“蜀中词当始于韦庄……他的词充分的表现出他的清蒨温馥,隽逸可喜的作风。在他之前,蜀中文学,无闻于世。”二十世纪有多位学者校注韦词,如胡鸣盛、向迪琮、夏承焘、刘金城、聂安等。作为“花间集”的头牌双璧(另一为温庭筠),他开创了一代词风。但单从诗与词的数量上看,韦的诗远超韦的词。《全唐诗》卷六百九十五至卷七百,共录韦诗300余首,《花间集》录韦庄词48首,刘金城校订、夏承焘审定的《韦庄词校注》录54首(附存疑词3首,共57首)。

        唐僖宗广明庚子(880年),黄巢军队势如破竹,十一月十七日攻下东都洛阳,十二月初三攻下潼关,直指长安。年少的唐僖宗于十二月初五仓皇逃离长安,效仿他的先祖玄宗西巡成都去了。这一时期史称“广明之乱”“庚子乱难”。出身世家的韦庄(唐朝宰相韦见素之后、诗人韦应物四世孙),对这一大事自是刻骨铭心。“广明之乱”后的第三年即唐僖宗中和三年,韦庄写下了《秦妇吟》。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 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敦煌石室被打开后,据陈寅恪在《韦庄〈秦妇吟〉校笺》(《陈寅恪集·寒柳堂集》)一文中指出,敦煌学者王重民从巴黎图书馆见到伯希和从敦煌带走的这诗有七个抄本。今查中华书局1983年《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斯坦因劫经录/伯希和劫经录》,《秦妇吟》敦煌抄本不止七个,而是九个。即英人斯坦因三个,法人伯希和六个。今天我们看到的版本,主要依据的是法人伯希和的P3381《秦妇吟一卷(全)》“天复五年乙丑岁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学仕张龟囗”本。今所见《秦妇吟》“定本”,录入陈尚君辑校的《全唐诗补编》(中华书局,1992)第一编《补全唐诗》。

        《秦妇吟》共238行,1666字。“乐府”作为一种叙事性文学体裁,自汉到唐,虽几经演变,却经久不息。特别在唐代近三百年间,前有李白、杜甫等,至中唐,因民歌元素的介入,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等将“新乐府”推至几乎不可攀的高峰。韦庄以天资、痛楚、感怀、遥望,沿着元白开创的新乐府路子,写下了这首新乐府巨制。《秦妇吟》重见天日后不久,陈寅恪评韦庄此诗为“端己平生诸作之冠”。

        前引十二句为诗开头,也可以说是“序言”。接着,韦诗历数“庚子之乱”带来的灾难: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

        到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我们看到,一夜之间,大唐三百年积累起来的文明被一把火烧光,此二句,韦庄的悲愤、悲鸣和悲怆,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关于“公卿”,韦庄并不隐讳自己的门弟,之前韦庄就在《寄薛先辈》中不无骄傲地对世人说“不说文章与门地,自然毛骨是公卿”。重要的是,这首长诗非以“公卿”、而是以“秦妇”视角看待浩劫,由此展开叙述。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即便这位妇女有可能是公卿的妻或妾,但其惨烈经历足以表明战乱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劫难。

        “人民性”是中国新文学创作和批评的重要支点和价值观。我们在评价李白与杜甫时,扬杜的支点和理由,就是杜甫在《三吏》《三别》《茅屋与秋风所破歌》等诗行里,寄寓了对底层平民的同情与悲悯。检点韦庄的诗,富有人民性的作品远不止这一首,如“止竟有征须有战,洛阳何用久屯军”(《赠戍兵》)、“御苑绿莎嘶战马,禁城寒月捣征衣(《睹军回戈》)等。但所有的韦诗就人民性而言,没有一首堪与《秦妇吟》相比。

        对《秦妇吟》的评价,从它重见天日后,有过不同的意见。如王水照不同意将《秦妇吟》与杜甫诗相提并论,认为《秦妇吟》“充分地表达了封建地主阶级的观点、情绪和愿望,成为他们忠实的代言人”。从批评的“百家争鸣”来看,这一观点无可厚非,但这种观点显然是为当时的阶级斗争观所左右。

        我们看到,在《秦妇吟》里,对黄巢军队的厌恶甚至完全否定的情绪弥漫全篇。如果我们只读过韦庄的词“何处是歌声,轻轻,舞衣尘暗生,负春情”(《诉衷情》)等,可能很难想象他的大情怀和大抱负。不在长安蒙难“现场”的韦庄,借“秦妇”的哭泣和控诉,记下了那场让大唐文明一去不返的真实图景。

        《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僖宗广明元年》记:黄巢长安破城后,“杀唐宗室在长安者无遗类”。“富家皆跣而驱,贼酋阅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捕得官吏悉斩之,火庐舍不可赀,宗室侯王屠之无类矣”(《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下·黄巢传》)。历史的记录不仅毫无表情,而且有时变得语焉不详,《秦妇吟》则沉痛地把这场历史浩劫鲜活地记载下来。

        对“广明之乱”,除这首史诗外,韦庄还写了一首七律《洛阳吟》(《全唐诗·卷六百九十六》),全诗如下:

        万户千门夕照边,开元时节旧风烟。宫官试马游三市,舞女乘舟上九天。胡骑北来空进主,汉皇西去竟升仙。如今父老偏垂泪,不见承平四十年。

        《秦》直接叙事,《洛》借古讽今。但《洛》与《秦》的立意,显然是一致的,就是那场灾难过后的一种反思与重构。大唐在开元盛世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韦庄一生尊崇的杜甫,在《忆昔二首》其二开篇即是“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可“庚子乱难”后,一切皆不复存在。在《洛阳吟》前诗人还留有一“序”:“时大驾在蜀,巢寇未平,洛中寓居作七言”。在韦庄眼里,虽然期盼皇帝返京、重振太平,但是诗人其实已清楚地意识到:繁华的洛阳已不复再见。

        事实上,在中国的历史上,一些强势王朝的坍塌,就在那么不经意中。“广明之乱”后不到三十年,“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三百年李氏王朝的大唐从此被封存进历史。

        韦庄是不幸的,他没能看到自己所希冀的开元盛世的再现、而是看到了大唐的崩塌。事实上,韦庄留连的大唐、安身立命的大唐,在他入蜀之前就灭亡了。当然,从韦庄的入仕理想和作为诗人的理想来看,韦庄又是幸运的,大唐覆灭却成就了他在王建所建立的前蜀朝廷任蜀相。在蜀,《秦妇吟》《洛阳吟》从此不在。替代这些灾难叙事的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思帝乡·春日游》)、“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女冠子·四月十七》),“锦里蚕市,满街珠翠,千万红妆”(《怨王孙·锦里蚕市》)等等,他成为与温庭筠并蒂的头牌“花间词人”。

        那种“万事不如碁一局”的无奈,或许是韦庄对《秦妇吟》的一种缅怀和凭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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