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想象中国”的能力、趣味及境界,不仅属于“小说”,也属于“诗歌”“戏剧”“电影”“绘画”等,还有本文将着重讨论的“散文”。这里所说的“想象”,不限于虚构与叙事,还包括体察、描摹、铺陈、玄想、辨析、批评等。只是文类不同,具体处理时会有很大差异。相对而言,称小说作为“想象中国的方法”,比较容易被接纳(1998年北京三联书店刊行王德威的《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 小说·叙事》,那是一部自选集,收文23篇,作者称这书“代表我个人思考‘小说中国’的方式与实验”。此后,“想象中国”常与“小说中国”相提并论);而从“想象中国”的角度谈论散文,则需要略加辨析。
传统中国,“文”——约略等于今人所说的古典散文,曾经发挥巨大的作用。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主要指的不是唐诗宋词,更不是小说戏曲,而是不太被今人看好的“文”。晚清以降,随着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引进,作为“杂文学”(五四时期新文化人普遍使用的概念)的“散文”,由中心文类一转而为边缘文类,无法吸引大量研究者的目光,自在情理之中(参见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第428—42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一百年前,胡适撰《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依次评论古文、诗歌、小说;十年后,朱自清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论述的次序改为诗、小说、戏剧、散文。史著中文类排列次序的变化,隐含着地位的升降。这里固然有晚清与五四文学发展趋向的差异,但更重要的是学术范式的转移。长期傲居文坛中心的“文”,如今突然被抛到边缘,其感觉凄凉与寂寞可想而知;更何况还必须忍受西方“散文”概念的宰制与改造。就连以散文名家的朱自清,也都认为在各文类中散文矮人一截:“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参见朱自清《背影·序》,《朱自清全集》第一卷32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朱氏并非故作谦虚,而是衡之于其时炙手可热的“文学概论”,散文确实只能叨陪末座。只有自信、倔强且高傲的鲁迅,对依“西洋的‘文学概论’”来划定文类等级大不以为然,称杂文“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鲁迅:《徐懋庸作〈打杂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29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可这样的论述姿态,毕竟是极少数。
那么,是否晚清以降,中国散文便走上穷途末路了呢? 非也。我在《中国散文小说史》第七章“从白话到美文”,有一段总结性的论述:
脱离象征权力和责任的“中心”,走向寂寞淡泊的“边缘”,二十世纪中国散文不但没有消沉,反更因其重个性、讲韵味、洒脱自然而突破明清之文的窠臼。三十年代中期,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曾提及,五四运动后“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类似的说法,胡适、曾朴、朱自清、周作人等也都曾经表述过。考虑到此后小说艺术发展神速,而散文又在好长一段时间内失落了作为主心骨的“个人笔调”,鲁迅等人的判断稍嫌过于乐观。但如果说,现代中国散文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较好地完成其“蜕变”与“转型”,并重新获得无限生机,则并非过誉。(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第21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这是我对现代中国散文的性质、命运及演进脉络的基本陈述。基于此设想,加上我对网络时代文化权力转移及读者兴趣变化的理解,得出曾经风光无限但在20世纪却沦为配角的“文”,在21世纪有可能重返舞台中心的预测。
这就说到当初对于新世纪文学走向的讨论,其中牵涉我的一则短文。1999年底,为迎接新世纪的曙光(那时普遍认为,2000年元旦即“新世纪”第一天),我应邀畅想未来。那则短文最终以答记者问的形式,初刊2000年1月3日《文汇报》,题为《小说霸主地位受到挑战》。2000年2月1日《文论报》转载时,改为《学者陈平原预言21世纪诗文东山再起小说风光不再》,显得更加耸人听闻。“在20世纪颇为风光的以叙事为主体的小说,在新世纪将受到挑战,一度沦为配角的诗文,有可能重返舞台中心。文学成为‘修养’而非‘技能’的理想有望实现。……就想象之丰富,叙事之细腻以及场面之波澜壮阔,影视的潜力远非小说所能比拟。而作为一种语言艺术,曾经风光无限但在20世纪却沦为配角的诗、文将有可能重返舞台中心。至于各种人物传记、历史叙述、风土记忆、文化随笔乃至人文社科的专门著述,都将夺去原先属于小说的‘注意力’。”众多激烈争辩声中,最值得推荐的是《北京文学》2000年第6期刊发的《小说的前景及想象力——平谷金海湖文学现状研讨会纪要》,那是著名小说家林斤澜先生发起,我等积极参与的学术对话(参见陈平原《怀念“小说的世纪”——〈新小说〉百年祭》,初刊《书城》2003年第3期,收入《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预言有得也有失。今天中国小说(尤其长篇小说)生产量如此之大,且依旧是中国读者的最爱,这点出乎我意料之外;至于先见之明,则是对于诗文重返舞台中心的预测。今人之“想象中国”,依然可以、或理所当然地,还是以小说为核心文类;诗歌作为语言艺术中最敏感、细腻且奇崛的表达,某种程度成为现实生活的象征与预言,故也常被研究者谈及。我想特别提醒的是,传统中国至关重要的“文”及其现代转型——不仅是美文、小品、杂感、随笔,甚至包括演说稿、回忆录、口述史、轻学术、大家小书、纪录片解说词等,也都值得关切。
在通常所说的四大文学体裁中,最难“与国际接轨”的,无疑是散文。对于什么是散文,以及散文的边界、魅力与发展前景,学界至今尚无共识。而我心目中的散文,不一定以叙事或抒情为主,也可以议论为中心,也就是说,更接近古代中国的文章或英国的ES⁃SAY(随笔)。此种阅读趣味与史家眼光,不妨参见周作人的《美文》、鲁迅的《小品文的危机》,以及郁达夫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
多年以前,我曾专门撰文辨析“随笔”的立意、宗旨、技术及境界:“作为一种以说理为主的文体,‘随笔’不同于逻辑严密的‘专论’,也不同于笔墨轻盈的‘小品’。一定要下定义,只能说是‘有学问而不囿于学问,能文章而不限于文章’。这种说法,既有ESSAY东渐的意味,又与蒙田、兰姆等保持一定距离。必须考虑中国古老的‘文章’传统,并不因白话取代文言而自行中断。或秦汉,或魏晋,或唐宋,或晚明,取径不同,姿态自然各异。至于全盘“复制’英国随笔的,不能说没有,毕竟不是主潮。”(陈平原:《关于“学术文化随笔”》,初刊《文汇报》1996年9月21日,收入陈平原《依旧相信》,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此类文章,以学识为根基,以阅历、心境为两翼,再配上适宜的文笔,迹浅而意深,言近而旨远,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在我看来,最能体现这一文体趣味的,是周氏兄弟的写作,以及创刊于1924年的《语丝》周刊,还有活跃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文化界的《读书》杂志。
有感于此,35年前,钱理群、黄子平和我合编“漫说文化丛书”。该丛书共十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1992年初版,目前已是第五个版本(1990/199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版、2018年北京时代华文书局版、2020年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版,以及2023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版)。一套小书,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刊行,可见其生命力旺盛。多年后回想,这生命力固然主要得益于那四百多篇精彩选文,也与吹响集结号的八十年代文化热、寻根文学思潮以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视野密切相关。时过境迁,这种小里有大、软中带硬、兼及思考与休闲的阅读趣味,依旧有某种特殊魅力。有感于此,出版社希望我续编“漫说文化”丛书。考虑到钱、黄二位的实际情况,我改变了工作方式,带领十二位在京工作的老学生组成读书会,用两年半的时间,编选并导读改革开放以来四十多年的散文随笔。这就是刚刚由湖南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漫说文化丛书·续编”,含《城乡变奏》《国学沉浮》《域外杂记》《边地寻踪》《家庭内外》《学堂往事》《世间滋味》《俗世俗民》《爱书者说》《君子博物》《旧戏新文》《闻乐观风》等十二册。
依旧不是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文学史,而是以文学为经、以文化为纬的专题散文集:“选择一批有文化意味而又妙趣横生的散文分专题汇编成册,一方面是让读者体会到‘文化’不仅凝聚在高文典册上,而且渗透在日常生活中,落实在为你所熟悉的一种情感,一种心态,一种习俗,一种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借此改变世人对散文的偏见。让读者自己品味这些很少‘写景’也不怎么‘抒情’的‘闲话’,远比给出一个我们自认为准确的‘散文’定义更有价值。”(陈平原:《漫说“漫说文化”》,初刊《北京日报》1992年11月 18日,收入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具体选文时,强调文化底蕴、阅读感受与作者声誉三合一,力图兼及文章与学问(太学术的不收,太没学问的也不收)、日常与诗意(注重常识,谢绝空论,加上篇幅限制,不收六千字以上的长文)、个人趣味与公共立场(尽可能见微知著,纸背压着心情,且隐约可见大时代的投影),因此,此等文章结集,蕴涵着时代气息与国家记忆,体现近/现/当代中国人的生活、感受与表达。
正编与续编,合起来近千篇文章,囊括了整整两个甲子的风起云涌,鸟语花香,共同组成了一个多世纪中国人社会生活和精神文化的变迁史。正编收1900—1980年文章,基于文学史家立场,增删去取,褒贬抑扬,与我们的专业著作密切相关;续编选1980—2020年文章,更多体现同代人的立场与趣味,编者既在场也超脱,感同身受之外,更多地作为观察者,见证大时代的潮起潮落。在这个意义上,这套书呈现的,除了是“另一种文章趣味”——偏向于随笔而不是美文、小品、新闻与杂感;还是“另一种历史记忆”——注重相对悠长的社会生活与思想文化,而不是迫在眉睫的政治与经济,这一选择,基于时代风云的变化、教育水平的提升、国际视野的拓展,以及由此形成的读者趣味。尤其是将续编十二册的书名及目录摊开来,很容易感受/体会这一点。当初谋篇布局时的殚精竭虑,以及编选中的博采旁收,锱铢必较,此等苦心经营,要的就是这个兼及“文章趣味”与“历史记忆”的效果。
古今中外,凡选家皆有偏见,更何况还存在文章篇幅、体例、地域及版权等方面的限制。只是如此呈现方式,使得原本一地散珠的“散文”,有可能在某个旗帜下集合起来,让其兴味与意涵得到很好的呈现。边界的不确定,以及表达的平实、散淡与驳杂(相对于小说的阔大或诗歌的深邃),使得单篇文章显得“轻”或“薄”,分量不太够;但也正因其没有过分“坚壁清野”,分专题编选散文集时,更容易向四面八方拓展,突破条条框框,吸纳各种/类的精彩文本。
不同于文学史著之表彰作家才华,专题散文集更多考虑读者感受。若能以史家眼光广泛阅读,提炼精彩的主题,开掘深刻的意旨,呈现辽阔的视野,采用合适的编选策略,兼及文学、思想与学问,散文完全同样可以“作为想象中国的方法”。
(2023年9月2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