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常言道:“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关于《老残游记》有如下一段话:“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其记刚弼误认魏氏父女为谋毙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贿求免,而刚弼即以此证实之,则摘发所谓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赃官,言人所未尝言,虽作者亦甚自憙,以为‘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 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试观徐桐、李秉衡,其显然者也……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也。”
按常言说,“不爱钱”的就是清官。可是按《老残游记》作者说,“不爱钱”的官,又未必都是清官了。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阳世官员和阴司阎王的一段对话,“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哂曰:‘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置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 某事某事,畏繁重而不举,非负国乎? 三载考绩之谓何? 无功即有罪矣。’又看来,“有揭清官之恶者”并非“自《老残游记》始”也。
刚弼就是《老残游记》里所谓的“清官”,是“吕谏堂的门生,专学他老师,清廉得格登登的”。吕谏堂据书中所注,疑指吕贤基,咸丰时人,被清廷认为“忠正刚直”的好官。
刚弼一出场,就声势夺人。为何这么说,齐河县突然出了一桩十三条人命的月饼投毒案。经仵作相验,实非中毒,县官王子谨传讯魏贾两家家人以及做月饼的“四美斋”,查讯结果,只能说月饼是“四美斋”做的,而月饼馅子是魏家送来的。就是这一节,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暂时收管。可是苦主家催求讯断得紧,就详了抚台,请派员会审。这么一桩轰动全省的疑难大案,派给了刚弼到齐河会审,足证其在抚台心目中的分量,能不有声有势乎。
可以英雄用武了,加以贪功心切,“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弼一变而为“刚愎”,不调查,不走访,“一跑得来,就把那魏老儿上了一夹棍,贾魏氏上了一拶子,两个人都晕绝过去,却无口供”。刚一出台亮相,就唱砸了。这不也成了知县官王子谨一样的束手无策了么,更难堪的是反被王子谨看了笑话。
咋办? 正当他没了咒念的时候,不早不晚,恰好送上门来个魏家管家和混蛋胡举人。
“魏老儿家里的管事的却是愚忠老实人,看见主翁吃这冤枉官司,遂替他筹了些款,到城里来打点,一投投到一个乡绅胡举人家”,“这个乡下糊涂老儿,见了胡举人,扒下地就磕头,说:‘如能救得我主人的,万代封侯!’胡举人道:‘封侯不济事,要有钱才能办事呀。这大老爷,我在省城里也与他同过席,是认得的。你先拿一千银子来,我替你办。我的酬劳在外。’那老儿便从怀里摸出个皮靴页儿来,取出五百一张的票子两张,交与胡举人,却又道:‘但能官司了结无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办。’胡举人点点头,吃过午饭,就穿了衣冠来拜老刚。”“老刚就请见,见了略说了几句套话,胡举人就把这一千银票子双手捧上,说道:‘这是贾魏氏那一案,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老刚却笑嘻嘻地双手接了,看了一看,说道:‘是谁家的票子? 可靠得住吗?’胡举人道:‘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县第一个大钱庄,万靠得住。’老刚道:‘这们大个案情,一千银子哪能行呢?’胡举人道:‘魏家人说,只要早早了结,没事,就再花多些,他也愿意。’老刚道:‘十三条人命,一千银子一条,也还值一万三呢——也罢,既是老兄来,兄弟情愿减半算,六千五百两银子罢。’胡举人连声答应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你看这刚弼的嘴脸,像不像个赃官?
接着再往下看,“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谨会审的。这些情节,子谨却一丝也不知道。坐上堂去,喊了一声‘带人’,那衙役早将魏家父女带到,却都是死了一半的样子。两人跪到堂上,刚弼便从怀里摸出那个一千两银票并那五千五百两凭据和那胡举人的书子,先递给子谨看了一遍,子谨不便措辞,心中却暗暗地替魏家父女叫苦。”“老刚便将这银票、笔据叫差人送与他父女看。他父女回说:‘不懂这是什么原故。’刚弼哈哈大笑说:‘你不知道,等我来告诉你,你就知道了。昨儿有个胡举人来拜我,先送一千两银子,说你们这一案,叫我设法儿开脱,又说如果开脱,银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们两个穷凶极恶的人,前日颇能熬刑,不如趁势讨他个口气罢,我就对胡举人说:‘你告诉他管事的去,说害了人家十三条性命,就是一千两银子一条,也该一万三千两。’胡举人说:‘恐怕一时拿不出许多。’我说:‘只要他心里明白,银子便迟些日子不要紧的。如果一千银子一条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两银子一条命,也该六千五百两,不能再少。’‘我再详细告诉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谋害的,你家为什么肯拿几千两银子出来打点呢……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诉他照五百两一条命计算,也应该六千五百两,你那管事的就应该说,人命实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员代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两的数目却不敢答应。为什么他毫无疑义,就照五百两一条命算账呢?’”
哇哈,他利用涉案人员破财免灾的心理,把胡举人当猴儿耍了。
再再看他对魏家父女的表白:“我告诉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陷害你们呢? 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个朝廷家的官,又是抚台特特委我来帮着王大老爷来审这个案子,我若得了你们的银子,开脱了你们,不但辜负抚台的委任,那十三条冤魂肯依我吗?”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好个“清廉得格登登的”也。
也正是他这么一忽儿赃官嘴脸,一忽儿又“清廉得格登登的”,把本来不是杀人犯的魏家父女,弄成了个着着实实的杀人犯。
正当他得意忘形之际,济南府忽然发下一纸公文,另派一白姓官员复审,刚老爷只好“退往后堂去了”。也就是说犹抱琵琶半遮面,留得半面让人猜了。比如,他在审理魏家父女一案上,始而误判,继而诱供,足证其人品、官品之差了,可又“清廉得格登登的”。
按常理讲,“清廉”本是做人的道德标准,纯属个人之事,与他人何关? 可是这个刚弼竟把他的“清廉”弄得“格登登的”有了响声,这是响给谁看? 这倒使人有点儿明白了,像这号人,不只《老残游记》里的老残遇到过,早于老残的人也遇到过。比如庄子,要不他为何会说出“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的话来?
所谓“圣人之道”,约略言之,就是修身为本,导人向善,因而为人崇之仰之敬之慕之。也因而善良的人只有弘扬圣人之道方能成事以完其善;作恶的人也惯以圣人之道为幌子以遂其欲以济其恶。“文官不爱钱”,就是圣人之道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廉”字。而为刚弼弄得“格登登的”有了响声的也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那个“廉”字。正由于他把“廉”字弄得“格登登的”有了响声,才引起了抚台的注目,从而得到了重用。这不正应了庄子的话:“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
还是回到开篇的关于“清官”的议论,戏曲《七品芝麻官》里的唐知县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三载考绩之谓何?”他说的是“为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