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讲古诗词课时,选择的多是大家熟悉的作品,能谈谈您的观点吗?
骆玉明:这样可以避免生疏感,不用花大量的时间解释词语,更多地关注我以为比较有趣和有意思的问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从一首诗关联的文化背景、文化意义去解释。比如在古诗词课里,我讲《诗经》数量大一些,原因就是《诗经》里蕴含着很多文化基因的元素。不能单纯地解释一首诗表达了什么,更要注意这首诗代表着中华文化传统形成过程中的哪些特点,它的各种特质怎样体现在我们的身上,这样,诗歌解释的层面会更丰富、更复杂。
《古诗词课》中选的诗歌,基本体现了诗歌史的脉络。您在选诗的时候更看重什么?
骆玉明:《古诗词课》主要有两个任务。一个是简要地表现中国诗歌流变的过程,就是说它有一个简化的诗史脉络。第二个是更多地从诗歌中理解中国文化的特点,古人的情感表达方法以及他们的美感和趣味。
当下热爱古诗的人似乎比新诗更多?
骆玉明:一个民族的诗歌,是为她的语言找到最完美的表达方式。比如英语里的“十四行诗”,也许就是找到了英语最完美的表达方式,汉语的最完美的表达方式,就是古诗最后形成的几种主要的体式。这个过程很长,实际上就是古人在不断地寻求语言最好的表达方式。
说到新诗的话题,我用了一个比喻,就是投资。任何一个行业、任何一个领域,投资越大,获取成功的可能性越大。文学的投资是一种智力投资。古诗的投资太大了,而新诗,不仅时间短,在这个时代,聪明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诗歌领域的投资很有限。古诗的艺术成就,是几千年才士努力的结果。所以,我们虽不能说新诗永远不会超过旧体诗,但到现在为止,一直到可以预期的将来,新诗总体上不会超越古诗吧。当然这不表明新诗没有价值,我们确实能感觉到新诗的成就。新诗能表达古诗不能表达的东西,好的新诗带给我们的情感体验是全新的,是古诗没有的。
古人并不知道未来会有我们所说的新诗,但是从诗歌史的发展来说,你会发现中国诗歌的某些要素隐隐约约指向新诗。比如词要改写成新诗很容易,把宋词改写成流行歌曲很多人都能做到。相近的道理,白话文是在古典小说里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小说的语言越来越精粹,道理是共通的。
您的读书是不是也有独特的方法?
骆玉明:我读书杂,小时候就不守规矩,在复旦大学教书了也没有专业概念。譬如有一段时间我在复旦图书馆大量搜罗心理学著作来读,这跟古典文学真是挂不上,但我觉得这很有用,我对一个人面对一种环境作出什么反应,理解比较清楚。还有一段时间,我对文化人类学的东西很感兴趣。这类著作主要研究人类从野蛮到文明社会的过程,仔细体会,能够帮我们很好地理解各种社会规则的价值与意义。
读书杂是有好处的。问题是现在人们很少有能力、有胆量让小孩读杂书。
无论在复旦大学,还是在B站,您都是特别受欢迎的老师,为什么?
骆玉明:我和同学们说,我不是传授知识的,我是来和你们交流的,所以我觉得有很多同学和很多朋友喜欢我讲的东西,其中很重要原因就是我比较诚恳,不大说虚伪的话。那种一上课就一二三、ABC,3个要点、27个小点,少一个点都考不出分数来的授课,我不喜欢。我的课堂总是坐不下,同学们很早就要抢座位。来上课的学生,是真的喜欢才来听。
所以您的课总是一座难求。多媒体时代,诗歌爱好者依然众多。您怎么看诗歌对于当下、对于大众的意义?
骆玉明:以前我在农场种地的时候非常劳累。有时候从地里回来累得都不想洗脚,先躺在床上赶紧看书或者读诗——并不是说厌恶劳作,而是我需要用一点点时间做自己。比如说有一段时间我读《马克思传》,了解马克思跟燕妮怎么谈恋爱,燕妮给马克思写情书称“我亲爱的小野猪”,我觉得特别有趣。为什么不是小家猪呢? 这里面有讲究。野猪是勇士的象征,家猪不是。有时候读诗,就会有一种满足感。说到当下,现在很多人说生活很紧张,大概不至于比我那个时候还要紧张,因为我们在农场种地,高峰状态体力消耗达到了极端,但是仍我想要读一会儿书。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朋友手里有《笑面人》,我找他借,他说不可能,明天早上就要还了。我说很简单,你睡觉的时候给我,醒来我还你。结果我一个通宵读完了。读书是那个时候精神生活的重要依托。当然平时我们在生活中,不是说一定要读古诗词。从广义上来说,诗歌能够让我们的精神更加丰富。我们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需要有更多的知识、更大的胸怀去理解人类、文化、历史和现实世界。我们的精神世界很小,你要不断地通过读书去扩展,才能够包容、理解各种各样的人。说到底,还要看你是不是期待自己的精神世界更丰富,是不是期待自己有一个大的生命。所谓大的生命,是获得知识和思考的能力,以及对世界、对人的一种关怀,对一切苦难的关怀,就是鲁迅说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您在《古诗词课》里讲到阮籍的《咏怀》,说“有一天晚上我忽然读懂了这个东西,或者说我认为我读懂这个东西的时候,真的是有一种浑身惊颤的感觉,他写得很可怕。”——什么时候认为自己“读懂”了,能具体谈谈您“读懂”的体会吗? 我们应该如何面对现实世界中的某些不美好以及生命的孤独?
骆玉明:当我们体会到我们是一个孤独性的存在的时候,会体会到这个孤独是无法承担的,因此需要转换它,转换的方式就是把我们的存在转化为一种无聊的废话。当你跟亲友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够解除的,不是那种生命的孤独,而是把你的孤独转化为一种无聊。你可以跟朋友在一起说一些废话,忘记你的孤独。整个过程就是我们在人群中越来越孤独,找不到存在的真实的意义,也找不到存在的真实的归属,体会到的是,人仅仅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但是最后我们又感觉到连这个孤独也是无法承担的,还要转回人群中,而转回人群中去的时候,我们成为一个说废话的人,“晤言用自写”——我们这样读这首诗的时候,会发现诗歌里面的思想含量非常高。中国的诗歌就是因为阮籍的出现,或者说以阮籍为代表的正始诗歌的出现,而变得厚重。它不再只是描写日常经验,而是把日常经验推导到人的生命的一种根本状态和根本属性上去,试图追究人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理解诗词的过程中,面对现实的不美好这个话题,应该从不同角度去理解。你要承认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中国在物质发展上取得的成就是显而易见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说生活的不美好或不如意还是跟攀比有些关系。觉得被淘汰了,被抛弃了,被冷落了,被边缘化了,或者处于底层了,不只是说生活上物质条件不够,还加上了心理因素,甚至乘以数倍,所以就被扩大了。如果生活艰难到无法维持的地步,我想大多可以靠自己的劳动来解决,没有必要那么悲观叹息。解决好生存问题,才有能力关心我们的精神世界。我老说要有宏大的胸怀,要尽可能丰富知识,我们生命才能扩展开,才有能力发现生活当中的温馨美好,生命当中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情,哪怕是春天的一片叶子,哪怕是朋友的一个微笑,而不应该把自己变成凉薄的生命。
您曾在讲座中提到语言的粗鄙化,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
骆玉明:汉语表达在很多朋友那里显得越来越粗糙,好像没什么词了。无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都没词。这个现象其实是很危险的,我们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的缺失,归根到底是无法通过语言准确表达。大家喜欢古诗词是好现象,我希望我们汉语表现普遍粗糙化甚至野蛮化的现象能够得到纠正。现在能读文言文的人不是很多,能写文言文的人几乎遇不到。章培恒先生在世的时候曾经跟我商议开设文言写作课,后来没开起来。当时我就警告他,可能学生写的句子一个不通,有可能要从头改到尾。假设一个礼拜收50名学生,一个礼拜要改50篇文言文,基本上别的活不用干了。现在想起来这门课还是值得开。对生命的感受、对情感的丰富体验在古典汉语的精华之中有非常好的表现,它也有利于我们把握白话文。比如李商隐的语言能力就太强了。什么叫“锦瑟无端五十弦”? 人生就是无端的,生死无端;“一弦一柱思华年”,由锦瑟奏鸣的乐声牵连着我们的华年,那美丽而虚渺的时光。李商隐用如此美妙的语言表达,唤醒我们内心对生命的理解和认识,道出我们对生命迷茫、不确定的感受。
如果有机会见到古人,您希望是谁?
骆玉明:还是杜甫吧,杜甫比较靠谱。我年轻时候特别喜欢李白。像李白到老还保持很天真的一个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我们真做不到,年轻的时候可以,跟他瞎说跟他喝酒,你喝醉我也喝醉;现在跟杜甫比较亲切。杜甫是一个有着广阔胸襟的人,我讲过杜甫有一个特点:不登高不说愁。只有在一个广阔的世界里,他才愿意写自己的哀愁,即便那样漂泊、流浪、穷愁,仍然相信自己担得起大的世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写的景象极其浩大广阔,古人说是“元气弥漫”,反正就是说非常有气概。在构造意境以后,转入一种直接的抒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心情很坏。但是心情很坏的时候,他要写很大的、很开阔的场面。我觉得这很难,也很向往,希望我们在死的时候也不要那么畏缩和渺小。
您刚才说到“元气”,同时也在讲解中提到杜甫《登高》的最后一句,是从元气写到气竭?
骆玉明:杜甫的这首诗是最好的七律之一,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它的八句是四个对偶句,只是首、尾两联对得不是最严格,这很有挑战性。律诗一般的形式是开始用两个散句,中间有两组对句,然后结尾再用两个散句,这样对句和散句相结合。因为对句比较难写,而且对句写多了以后容易产生句式上的重复。所以像这样一首全部是用对句来写的律诗,大概只有杜甫愿意写。因为杜甫在锤炼语言的能力上,一方面是特别用功,一方面是特别自信。“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是一个非常广阔的、动荡不宁的世界。这种动荡不宁是写景,同时也是内心情绪的一种呈现。杜甫这个时候内心是动荡不宁的,身体也越来越坏了,到后来离开夔州以后,就死于洞庭湖上。那时候已经是他生命的最后的时光了。“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所以这首诗的结束是不太平常的,它结束在一个非常气馁、没有自信,悲哀而没有希望的情绪上。“艰难苦恨繁霜鬓”,写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唯一的方法就是借酒浇愁了,然后他立刻告诉你,酒也不能喝,“潦倒新停浊酒杯”。所以有古人评价说这首诗到最后的时候有一种“气竭”的感觉。
一般来说,一首律诗到最后的时候,有一种拓展性。所谓拓展性,除了增加诗歌的层次以外,同时还是一种胸襟宽广,对生活充满希望和期待的表达方式。但是这首诗写到这个地方,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希望了。但这恐怕就是杜甫要追求的。这首诗开始大气磅礴,写到绝望而“气竭”,感情很丰富。杜甫不是一个遵循常规的诗人。你不能告诉他通常的写法是如何如何的。老杜会笑你的,“诗是吾家事”,你来告诉我写诗咋写? 他就是要写到这个“气竭”为止。读到这里,你仔细体会的时候,能体会到诗人就是不给自己留余地。杜甫这四联境界不同、结构不同、句式不同,充分体现那种情绪的翻腾,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七律的这种力量,实在不是一般诗人能够掌握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