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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是个谜。
我已好久没见到海飞。但事实上,关于他的创作动态时不时跳进我的视野,小说佳作屡屡刊发在大刊,电视剧里的英雄故事已成为人们探讨的话题。而去年他发在《人民文学》上的小说《台风》,是他写的第一个罪案小说,被平台迅速锁定进入了剧本的改编期。从小说中,可以看到他初涉“罪案小说”就对此类作品的创作驾轻就熟。这也是他构建的“迷雾海”系列小说的第一部,既然是系列,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写出多少个“迷雾海”,而他本人始终成谜。
这位来自盛产香榧的枫桥镇的曾经的斜杠青年,曾自嘲“文字打工者”,从生活中积攒起旺盛的创造力,创作的小说一部比一部扎实好看文学气息满满,电视剧一部比一部出彩满满的正能量,深刻的人性挖掘就像得了弗洛伊德的真传。问题来了,他到底从何而来这取之不竭的灵感? 这也是一个谜——海飞,他自己知道吗?
认识海飞,是多年以前读他《后巷的蝉》和《丹桂房的日子》开始的。这是他最早出版的两个集子,那时候大地葱茏,所有此刻的中年人都还有着白衬衣或连衣裙式的年轻。悠长恍惚的夏季,青年,或者说是海飞行走在乡间,脚步匆忙,那些青涩而迷惘的感情,与一场雨结伴,汹涌着来到青年海飞的眼底与笔端。
所有接触过海飞文字的读者,都会被他文字里弥漫的气息吸引。怎么说呢,就像是山中溪涧的清澈与澄明,有烟火暖热的体贴,却又具备了辽阔幽深的性灵。他的文字有着与生俱来的磁力,也就三言两语,只品读片刻,便有共鸣。贴近你的灵魂,替你叙说,所有的都是你此时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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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当过兵,拉过煤,做过保安,编过企业小报。小县城常常给人以安静而平凡之感,他却从俗常的生活表象,看到生活的内里:嚣闹,纷繁,复杂,看到充满种种现实生存矛盾的本质。在他的小说中,个体医生、单纯的少女、含辛茹苦的农妇、醉汉、赌棍、三陪女、人贩子、剃头匠、出租车司机、小剧团演员、乡镇企业家、教师、公务员……像演员表一样依次登场。《牙科医生的下午》《民警刘备的爱情生活》《向着火车奔跑》,那都是他最为早期的小说,带一些先锋与稚嫩,这些文字像一块刚刚长成的生姜。小说中的他们在小县城的生活,希望与荣耀,日常演绎着的悲喜剧,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对于爱与温暖的渴盼与坚守,是海飞小说的精神内核。那个年代,海飞开始磨刀,和所有文学青年一样经营文字,虔诚练笔与投稿。
在海飞的文学版图里,有那样一座《温暖的南山》,一个名叫张满朵的女子,以及像张满朵一样的许许多多女子,她们的爱与恨,她们的故事,也许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发生,爱太艰难,恨却不忍。这些庸常的琐事,已然旧事。然而,海飞用他菊花刀一般纤细的笔,雕琢出一尊尊塑像,她们是活着的,活在希望中,也活在绝望里。就像电影默片,令人感佩。
从他最初的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到小说集《后巷的蝉》,海飞的文字里,对世界的洞察令人惊叹。他敏感的触角,敏锐的捕捉能力,在文字中纤毫毕现,朴素而闪烁,又书卷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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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的笔是良善的,他有不忍。在他笔下,那些卑微甚至沦落的生命,他们同样有着可贵的品格与追求,他创作他们塑造他们的意义不在于铺展这些生命是如何的卑贱与低微,他是希望通过文字,让读者感受到这些卑微的生命在饱受生活袭击时一种本能的反弹与挣扎,并以此来拷问人性。“风生水起背后的苍凉。”这是作家海飞孜孜以求的美学理想吧。
“我对我私下里猜度的,我所幻想的人生充满憧憬,并且乐此不疲地生活在这种虚构的场景里。”擅长虚构场景的海飞,还是一个相当高明的讲故事的高手。此后的小说中,《麻雀》振翅,仁人志士《向延安》,无名英雄《回家》……海飞像一个说书者,笃定,耐烦,温情又细腻。“花要半开,酒要微醺。”无论他的小说,还是剧本,依然弥漫着他独有的从丹桂房带来的水墨画一般的气息。读海飞的文字,会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恍若走进他虚构的那个世界,有时空交错之感。
我想,从为一只断翅的飞鸟哀伤,到《赵邦与马在一起》,再到《干掉杜明》这样的寓言式叙述,海飞的作品始终弥漫植物气息。他的叙述从来不失轻盈,但却有“钝器或者滚雷”一般的力量,直抵人心,让人震撼。
近十二三年时间,海飞的写作犹如神助,长篇小说(包含着很多小长篇)一部接一部,且每一部都有不俗反响。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也是一部接一部,那些故事,人物,英雄豪情,说家喻户晓都不为过。今年八月,四卷本《海飞自选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这套自选集,或可看作海飞对数十年写作的回望,是他的文学之海卷起的千堆雪。
大约2003年认识海飞,至今已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国大地沧桑巨变,人们惯于用“华丽转身”来形容某些蜕变、蝶变。海飞用独有的方式,记录他眼里的中国。而我们知道,无论如何,海飞正以自己的节奏往前,上升。笃定,沉稳,一如弥漫于他周身的文学教养。
海飞离开故乡好多年了,或者说,他以文学的方式一次次重返故乡。不知道他故乡的房前屋后,是否真有丹桂挤挤挨挨地站立,不知那些开在南山的花,一朵又一朵,是否开得正好。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的创作从未远离一个叫丹桂房的村庄。陈美丽、国芬、赵邦、长亭镇上的杜小鹅,替凤鸣吃一碗馄饨的招娣,他们,她们,像胶片里的人物,闪烁者新旧时代的光芒——从丹桂房出发,历经岁月洗濯,带着独属于枫桥镇的忧伤与疼痛,次第来到海飞的面前。这些人物,仿若前世便与海飞有过约定,要在今生讲一个故事给现世。而海飞便是现世里的记录者,他用文字信守承诺:我说过,我会给你们,给自己,一个“小而尊重的交代”。
而海飞始终成谜。我不知道他接下来书写的故事会是什么样的? 在城市中他像半个隐身者,告诉所有人他在不停地书写,又告诉所有人他并不在文学现场。告诉所有的写作同行和读者,他的作品每隔一段时间终会出现,又告诉影视界那些经他小说改编的作品又有开机消息。他像一场雾一样,不是雨,却永远像微小的雨一样存在。
海飞仍然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