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河源
地球上所有动物,包括被称为高等动物的哺乳动物,哪怕位于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都得直接间接地,以植物为基本食饮来源。在诸多长养人类的恩物当中,也许没有任何一种植物,像茶这样深度介入历史:英式茶习俗的形成,让大英帝国“日不落”;波士顿茶党冒充土著印第安人,将东印度公司的3船342箱武夷茶倾入海中,启动了美帝国的立国开关;鸦片/茶叶战争,敲响了大清帝国的丧钟……
也许再没有第二片叶子,如茶叶一样,有着广阔的分布范围和接受度,“全球茶叶产量每年都远远超过了400万吨,除了水之外,茶已经是我们这个星球上喝得最多的饮料。地球表面多达350万公顷的土地被茶园覆盖”。同样原生热带地区的可可、咖啡、古柯等,至今未离开赤道太远,依然生息在狭窄区域相当破碎的岛屿和山岭中,真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而茶从原产地东喜马拉雅走廊以南横断山脉以西一隅开枝散叶,中唐已遍植整个南中国。差不多与陆羽同时的封演在《封氏闻见记·饮茶》中旁证:(开元中)“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逐成风俗。起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其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饮茶风习进而传播到东亚、东南亚、南亚、阿拉伯半岛、中亚草原。海通以来,由葡萄牙、荷兰、英国、土耳其、俄国等后先相继,不仅将茶叶贸易推广为全球饮品,更将茶叶种向全球。
甚或如英国剑桥大学人类学名誉教授、皇家历史学会会士艾伦·麦克法兰所说,茶作为一种天然的抗生素,护持了工业革命。确实,工业革命固然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生产能力,让偏处欧陆之外的蕞尔三岛,一骑独进,繁荣无两。但同时,其所造成的环境污染,也怵目惊心。泰晤士河臭气熏人,“雾都”伦敦难见天日。工人蜗居狭窄肮脏,食物粗劣单调,工时超长,劳动繁重。疟疾、霍乱等水源性疾病,找到了最好的传播环境与密集宿主。冲茶的沸水,本身就能杀灭大量病菌,加上茶叶所含的有益化学成分如茶多酚之类,更是为饮用者上了健康双保险。消除了水污染给工人健康造成的巨大隐患,才最大程度保证了工业革命的成果。也藉着工业革命带来的交通革命、通讯革命,英式茶饮文化,随着移民和工业化浪潮,渐次扩展成为一种寰球现象。
《茶:一片树叶的传说与历史》以130多万字的鸿篇,讲述了茶叶从起源地到风靡全球的漫长历史。书中涉及的茶人、茶事、茶品、茶书甚多,覆盖的时间空间距离广阔,对于当下快节奏的读者而言,肯定是相当大的挑战——假如茶在他的生活当中,本来就可有可无,如二十年前的我,恐怕不会动念购阅。但如果自身即是茶客,或者对茶文化素有兴趣者,《茶》绝对是一部开卷有益的作品,其材料的丰盈和线索的清晰,即使放在林林总总的诸多茶书当中,也自有位置。
作者花了相当精力考察茶之一词的不同表述,对于长期甚至一生都浸泡在单一语言之下的我们来说,几乎是一个不可跨越的难关。“东喜马拉雅走廊的种族语言之丰富具有十分久远的历史,而此地出现国家则是一个相当晚近的历史现象。”国家晚近意味着大范围统一语言的向心力,尚不足消化不同族群对于茶的不同称谓。对澳亚语系(越南语、高棉语、尼科巴语……)、跨喜马拉雅语系(藏语、缅甸语、景颇语……)、苗瑶语系(布努语、勉语、畲语)、壮侗语系(掸语、傣艮语、壮语……)等纷繁语系诸多语支的相关语素,我只能一笑而过。同样,茶在走向民族国家的路途中,接续的是何种语缘,我也视而不见。倒是“荼”“茗”“梌”“”“槚”“荈”等“茶”这汉字的异称异写,居然都能溯源到横断山区,让我饶有兴味。作者从“荼”到“茶”的考证推测,也让人会心不远:“汉字的变幻莫测几乎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茶’和‘荼’是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文字。从唐朝以前的文本中对茶的明显提及可以推断,茶叶的词义在汉字‘荼’的后面隐藏了很久。”汉孝武帝时辞赋家王褒《僮约》中的“买荼武阳”“烹茶尽具”,通行的印刷文本,将“荼”径直改作“茶”并无不妥,毕竟,“‘荼’这个词已被确定为表示不同环境中的一系列苦味植物”。唐人陆羽将“荼”减一笔而为“茶”,可谓神作,以此,足圣。
《茶》讲述了原始茶的起源及在东亚的传播、葡萄牙人在全球茶史上的开拓之功、荷兰资本主义与茶叶的全球化、英国人为茶而开展的多次欧洲战争,比较了跟茶同为国际饮料的咖啡和巧克力的不同传播轨迹,分析了不同政权攫取高额茶税的利益冲动,介绍了不同茶产区及特色茶餐,陈述了茶中所含化学物质及各类调制茶的保健功效,还不忘为打理茶园留足篇幅,对茶园过度使用化肥、农药、杀虫剂和单一种植造成的物种退化提出警醒。一句话,《茶》称得上是一部关于茶的小型百科全书,甚至还是一部对症当下的忧患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