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今年是中山大学蔡鸿生先生诞辰90周年。蔡先生有着长久不衰的学术生命力,学术贡献是多方面的,而特别显著的是他对丝绸之路研究的引领作用。虽然他没有写过一篇论述丝绸之路的理论专文,但是其学术理念和方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上世纪60年代他就发表了关于九姓胡的论文,给学术界研究中西关系极大的启发。从《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1998年)到《广州海事录:从市舶时代到洋舶时代》(2018年),几十年的读史求识、学无止境,从古代到近代,从外交到宗教,从理论到考证,彼此呼应,求索阐释,发挥的引领作用有目共睹。
蔡先生还是一位学术规划师、组织者和引领者,热心扶持后辈学人。我从西北大学选调到国家文物局系统工作时,他是不赞成的,认为放弃学术研究可惜了。后来蔡先生看我还在坚持做学术,强调要我利用文博特点和考古优势,抓别人不易看到的新资料,以被人忽视的线索探寻新的领域。今天我在丝绸之路研究方面做了一些探索,首先要感念他的引导之恩。
每次与蔡先生见面,都要开心畅谈,他赠送我的著作中夹条留言“珍重见面,相知倾心”,这番留言让我感动。我们之间攀谈内容和他的教诲常常涌上我的心头。
丝路历史研究要有世界文明观
中山大学的学人们谈论起蔡鸿生先生,都常忆起他在上世纪困顿生活中做学问的艰难,为了买本所用之书节衣缩食,几入书店叹息价贵。至今回忆买书之事,其夫人蒋老师仍泪眼涟涟。
蔡先生说过:“一个学科需要几代人努力,陈寅恪、岑仲勉这样中山大学的‘双星’的班谁现在来接? 五年前很多人还不知道丝绸之路是什么,现在人人皆知。但是某些人理解的丝绸之路可能是有问题的。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丝绸的输出,与历史上的丝绸贸易不是一样的;清朝规定丝绸出口有限制的,一条船装多少生丝、装多少丝绸都是要检查的;政府赏还的丝绸贡品与商人采购的丝绸是不一样的,贡品与商品不同;唐宋丝路与明清丝路不同,地理大发现后资本主义的贸易与以前的贸易大不一样……不懂就走样了。这就是陈寅恪讲的要有通识。”
他曾屡次告诉我要多读西方与中国有关的书,用世界眼光看待文明。他说:“西罗马一统天下没有东罗马复杂,东罗马位于地中海沿岸,涉及的国家民族较多。德国汉学家夏德早就指出要关注东罗马对中国的影响。最复杂的是大秦,虽然现在发现不少东罗马货币,但是对东罗马的了解是隔靴搔痒。大家先看的是印度,后来又看波斯,但是对拂菻(东罗马)知道的并不多。随着文物出土,结合文献阅读,应该对东罗马有一个新的认识。”“我们过去只讲希腊罗马神话,后来涉及圣经,对东罗马的东西连基本常识都不讲,所以现在非常隔膜。欧洲都很重视拜占庭,包括俄罗斯,因为与东正教有关。”“现在一讲‘一带一路’马上转入经济问题,虽然到处讲丝绸之路,真正讲丝路历史的很少。广州高校与全国各地高校一样都成立了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丝路研究院,配合‘一带一路’国家战略部署计划,但是探讨新问题很少。”
他关注的“四夷”涉及各个文明实体。
他对我说:“你要注意亚美尼亚,亚美尼亚人的文明很古老,亚美尼亚商人足迹遍及东西。张星烺的眼界是少见的,他编注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共六册,很丰富,注意到亚美尼亚。现在回头看这些老前辈的研究工作很不简单,如今不少人数典忘祖,对过去的奠基性著作视而不见。尤其资料的第一次引述解读很重要,证明作者的眼光不一样。陈寅恪所引述的是旧资料,但是有新解读。现在都是电脑检索,负面作用是没有学术规范,有人故意不引用好像是自己读原著发现的。现在是有技术性规范,没有学术性规范。”
对目前中外学术界关注的粟特人在中国问题,他早早就指出粟特不等于九姓胡,祆教不等于琐罗亚斯德教,胡姓不等于胡人,住户不等于聚落,这些名词一般人都糊里糊涂笼统使用,而蔡先生非常认真地说,相关概念必须明确化。他对唐代九姓胡的研究从城邦与聚落、胡律与礼俗、节庆与胡名、贡表与贡品等方面,一一深入,紧紧抓住“朝贡”和“胡俗”两条线索,讨论了前贤没有解决的问题,提出了嘉惠后学的一系列卓越见识。他把外来的狮子、波斯犬、名禽、汗血马以及胡名、胡神、胡食等等都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镜子来研究,取得了非凡的突破。
外来宗教史是蔡鸿生先生有贡献的研究领域之一。他首先提出了“三夷教”随着社会变迁的“三化”概念:景教方伎化,祆教民俗化,摩尼教异端化。他说“三夷教”一来就撞上华夷之分、胡汉之别的门槛。胡人入华各有独特的背景,景教有官方批准的背景,摩尼教借回纥之势有民族背景,祆教信众以“兴生胡”为基础有商业背景。这些提纲挈领的认识,为我们研究外来宗教传播奠定了基础。他强调要辨析宗教传播过程中的曲折性和复杂性,佛教经过中亚地区就有了变异,摩尼教在福建华化就有了地方变异。
身处广州,海洋文明研究无疑是最前沿领域。蔡先生不跟风做海上丝绸之路的题目,不渲染华而不实的不靠谱说法,而是宏观结合微观,从全人类凝结的海洋文明来研究,从古代市舶时代到近代洋舶时代探寻广州的海事。《广州海事录》就是从“舶”字、“鬼市”发凡,说明古代海舶的生活形态,由此延伸到市舶时代广府的新事物,既有广府波斯舶旧闻释证,岭南昆仑奴的遗事等等,又有广州宋代蕃坊人家和市舶宴的考证,一个字就能作出一部文化史。我到阳江考察“南海一号”沉船遗物,回程拜访蔡先生,他结合沉船上发现的遗物与遗迹,提示我注意观察唐宋船舶上的贸易实物和船民生活用具,注意航海生活中的舶人分工、海粮储备、淡水供应、疾病防治、祈禳仪式等,与陆地定居方式大异其趣,要避免“见路不见人”“见舶不见人”“见物不见人”的倾向,强调海事史的人事本质。
外来艺术造型研究
在中古传统艺术造型中,往往重神似而轻形似,而最写实的雕塑是唐代陶俑和三彩俑,其中胡俑引人夺目,也是外来文化的标志物。近年对胡俑的研究渐成气候,但大多数属于“乱猜”。二十多年前蔡鸿生先生就教导说,人是丝绸之路研究中最重要节点,胡俑是当时人的缩影,作为陵墓中随葬品,胡人形象模式化,深目高鼻多须成为标配,职业容易看出来,但是民族属性不容易客观辨别,装束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易说明。他最早推荐我查看上世纪1959年美国出版的意大利一位学者写的《唐俑中的西方人》。2006年7月14日谈话中他再次强调说,《唐代中西关系史研究》可以唐胡人俑为纲,汇集唐代有关资料撰写。
他说:现在出土陶俑非常丰富,可以更集中去做胡俑研究。找到两三百幅胡俑照片摆在一起分类,就像打扑克牌重新洗牌一样归类。过去随便说说可以,但没有作为专题,现在你有文物系统工作的优势,有自己研究的条件可以搞。有很多胡俑实物别人没见过,甚至不知道,你能见到,用出土实物论证一些问题,很有价值。
他具体指导我:第一,胡人性别比较明显,是男是女一眼就能辨别;第二,胡人族属不明显,不容易分清是哪个国家或民族;第三,胡人身份研究大有作为,商人、官员、士兵、武将、艺人、乐舞人、奴婢、译语人(翻译官员),等等,都可以分辨。
有一次他对我说,对胡俑进行社会职业分类,利用陶俑、壁画、玉带等文物结合正史、诗文、笔记、诗歌、文献、碑刻、出土文字等对应分类,搭配论证。背商、行商与坐商的形象不一样,乐人有独奏和乐队的区别,牵驼人有驼队与个体区别,武将有穿甲胄和穿袍服区别,等等,这样分类比按国族分类要有意思,也容易写出一本有分量的书。
还有一次他对我说,过去唐代胡人研究有许多遗留问题没解决,日本人研究很厉害,我们利用出土陶俑可以另辟蹊径,建立一个可继续前行的里程碑。我们不能老是品味“果脯”“酱菜”,而不去品尝新鲜的水果、蔬菜。
针对我写的胡俑系列文章,他指出:文物是历史的片断,要还原、复原,纳入历史环境才能使文物焕发生命。
他感叹国外有许多研究得益于基金会的支持。国外没有那么强烈的功利心,对胡人珍稀陶俑的关注首先是植根于对移民生命与生活的重视,对外来文明的热爱,而不是因为冷门容易出成果,或是急功近利地要为现实服务。
顺便提及,蔡先生不仅仅是只考虑古代艺术,也特别关注前辈学者对外来文化的思考。比如提起在全世界都享有盛誉的法国小仲马《茶花女》,既是文学名著,也是歌剧、话剧。2007年他在香港城市大学演讲时,专门做了“《巴黎茶花女遗事》的中华效应”演讲,他指出林纾翻译的《茶花女》出版后大受欢迎,鲁迅、郭沫若、钱钟书等都受到影响。1912年正在巴黎大学的陈寅恪先生(时年23岁),曾亲访蒙马特公墓茶花女原型之墓,半个世纪后仍久久难忘,赋诗追念。蔡鸿生指出,陈寅恪在“颂红妆”(柳如是)之前,已经颂过“洋红妆”(茶花女)了。由此可见晚清西来文化激起千重浪,甚至引发出跨世纪的效应。蔡先生感叹,历史昭示后人:书之传不传,书之显与晦,不以个人为转移,而取决于时代,著述和译述都是如此。所以,一部文学接受史,也是一部社会变迁史。
不要做急功近利的学问
蔡先生指出:求学问的宗旨,在于求真理;探究历史,更需要有辨真的慧根。历史的空白只能用事理逻辑来弥补,透过虚实互补去寻找历史发展中带有规律性的东西。我们不能只会线性思维,认为一切都是直线性的,而实际上事物发展规律往往是螺旋型的、发散性的。他说:“不能独立思考,不能自由想象,就做不出真正的学问。精神生产要付出心血,但精神必得经历痛苦才能释放思想。”
蔡先生提醒我:“一篇好的原创论文,胜过数十篇凑数的论文。很多研究者忙于写论文,发表数量不少,但绝大多数发表后没有获得任何‘反响’,即使有所引用也是朋友圈子内相互消化,并不是对学术研究的贡献。有些论文甚至乏味无益,遑论跃居学术界前沿了。我的体会是写一篇论文之前至少要思考一年或者二年,这样才能看到别人从来没有看到或考虑过的问题,一个真正的研究者一辈子有几篇令学术界不能忘记的论文就不错了,我们要力争篇篇都是精华,要让原创论文占据主导地位。”
他认为目前学术科研毁于绩效考核,依赖这种看文章数量的绩效考核对学科发展产生负面影响,也会影响年轻学者的科研方向与前途。他多次说一个顶尖学者不是看论文的数量和在什么顶级杂志刊登,而要看其在思想上的贡献和在学术领域的开拓之功。
他认为搞项目和冷静研究是两回事。项目要定期完成,但赶时间肯定不会出有分量的像样的好东西。研究要慢慢推进,需要时间从容,反复思考,不能催促。古人以学问为天下,今人以项目为天下。拿了项目经费就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急功近利做不出大学问。他说:“现在有些书错误多,错字错得不通倒好办,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印错了;错得通了反而害了大家,因为大家将错字当作正确的了。”做学问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许多重要成果都是有足够的时间在灵感凸现时创造出来的。
2017年,我的《醉拂菻——希腊酒神在中国》在《文物》发表后,蔡先生在电话中说,这是学术界做希腊酒神研究最接近的论证,很新鲜,很有见地,公布出来国内外都能看到。希腊文化对犍陀罗的影响,我们只知道对早期佛教雕塑的影响,只知道甘肃那件银盘,认识太少。史学界对希腊文明的影响研究太少,与对中亚的研究相比,不平衡。
我写的武惠妃石椁线刻画等文章呈送给蔡先生批评,他说:要注意石棺、石椁的不一样。过去苏联考古专家有自己的看法,我们要认真分析,不能他们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他还专门找林英教授谈了他对我论述武惠妃石椁上神兽图像的看法。他认为,希腊罗马神的形象,一般来说神话中的主神、英雄形象大多比较高大尊贵,很少用比较扭曲的身形表现,相反,用扭曲的身形,或者说将神灵魔怪化却是印度—伊朗系神话的重要特征。他建议我在进行比对研究时,如果能辨别出神话故事的情节或谱系,看出不同人物和场景之间的关联,会更有说服力,否则只就一些细节和图像中的局部进行比对,可能不容易让读者看出其中的希腊影响。这些话都非常中肯,让我受益匪浅,久久难忘。
他也要求我读一些西方历史哲学著作,尤其是西方最有价值的历史哲学、宗教批判的书。这些书对人类思想领域发展产生过巨大影响,不仅是经典文献,而且是我们如今理解西方社会基本观念的主要来源。遗憾的是,受时代局限,我读过一些西人政治经典,仅是浮皮潦草的了解而已,不能吸收运用到自己的研究中去。
蔡先生说,搞丝绸之路研究变成凑热闹就掺水了。现在丝绸之路头尾延伸得很厉害,这样就没有路了。东西变成南北了。提到丝路挂上丝路会得到经费支持,但能提出新认识的凤毛麟角。“史前丝绸之路”让人比较难以理解。史前文化是另一种形态,丝绸之路是文明程度很高的时候才有。他说,假的东西很快就会被抛弃,不能因为现实需要而丧失了历史原则。
蔡鸿生先生离开我们后,2022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再版了他的《学境》(第三版)一书。每当我捧读,就感叹他的知识面多么宽阔,不仅时间跨度大,而且涉及范围广。他沿着陈寅恪“读史求识、脱俗求真”的遗教践行不止,正如他说的:历史的洞察力,并非“饱学”的自然结果,读书人中,有知之士摩肩接踵,但有识之士只是凤毛麟角。在中外关系史、丝路历史文化等研究领域,他的识见值得我们珍视。正像北斗星为奔波在陆上丝路上的人们以指引一样,也正像罗盘引导海上丝路上人们的航向一样,他的一系列见解对我有引路之恩德,相信对更多学界同仁也是富于教益的。
(作者为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文物出版社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