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遥
我和叶先生认识很久了。那时候我还在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我们的外国文学老师就是叶先生,当时他给我们开了“东方文学”的选修课。我印象中外国文学课是由多名老师集体授课的,基本上都是按照老师们的专长进行分工,叶先生给我们开的“东方文学”选修人数太多,后来是在学校的阶梯教室里上的。那教室是周末用来放电影的地方,少说也能容纳千人吧。叶先生从“说文解字”说起,说起中国的神话,说到汉字背后的原始思维,这些信息对我们来说非常新鲜。他在课堂中触类旁通而又深入浅出的讲解,一下子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窗口,让我们通过文学看到了神秘的文化,知晓了破解文化的基本钥匙,那时我们上大二,刚刚18岁。得感谢那个文化大爆炸的年代,各种新鲜的外来文艺理论思想冲击着喂养着我们贪婪的求知欲,而叶先生的东方文学把我们带入了一个中外文学比较的世界,在了解异文化的同时开始对本土传统文化进行反思。
最初读到的就是他翻译出版的《神话——原型批评》,当时说实话没读懂,但很有趣,因此没有放弃过对他的学术方向的关注。因为他研究文学的方法和我接触到的文学研究方法完全不同,用神话思维的角度去研究文学中的意向、符号,甚至情节,如同一名高明的侦探,从文字背后发掘其中的深层远古密码。曾经试图去学习这些手法,总是难以进入其法门。但也让我意识到了,这种神话学方法需要巨量的知识储备。所以,意识到距离和差距,低头读书是最重要的。因此陆续对叶先生的著作和代表性论文都做过跟踪式阅读。
从《神话哲学》《文学与人类学》《熊图腾》等,我们可以看到勤奋的叶先生利用手中的神话学研究的利器,深入对中国上古神话的探究和掘进,开始创设和建设神话学的中国学派,他由此提出的文学人类学具有树立旗帜的作用,由此提出学术研究方法改革的四重证据法,更是令人耳目一新。叶先生从事学术研究的特点非常明显:从不扯空谈,而是从学术研究的实践中总结要义,提出观点。所以他的理论和方法虽然来源于西方人类学和比较文化学的一些理论,但应用到中国文化之后,就有了中国特色。借助他提出的神话学理论,我们可以从传统文学批评和研究的视角跳出,以文化学的大视野跨学科的视野重读经典;从他的四重证据法中,我们更能看到跨学科,主动打破学科樊笼的创举,让一些文学或文化事项获得更多阐释的视角和结论;如果早期的学术他主要是译介西方先进的文艺思想和学术方法为主,那么到了四十岁左右,他基本上开始了对西方理论中国化的实践,通过对上古文学文化的探索,找到解释更古老的无文字时代的中华民族的历史,而且开始大量的田野调查工作,那时候我们已经看到了他从文献学转向田野的努力。《熊图腾》就是一本从考古发现开始,进行文化比较研究的专著,以一贯的娓娓道来的雅致文风,把深刻难懂的学术问题通俗化,一直是他专著的特色。他后来致力于“玉文化”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研究,十余次投入到大西北进行田野工作,并将这些成果以密集的学术论文和专著的方式发表。
后来的玉文化之旅,可以看作是六旬之后叶先生的学术转向和研究重点。在他的文字里能体会到一个学者将眼光向下之后,发现了无文字记载的中华文明历史时的欣喜。他提出了和西方学者关于文化大传统和小传统概念不同的中国文化的大小传统。由此,他得出,中国上古时代,那些以玉为媒介的时代里,蕴含的丰富多彩的神秘的古国文化,虽然没有文字记载,却有文字记载不曾具有的丰富和厚重。他把这些无文字记载的远古的历史称为中国文化的大传统,那些由精英文字记载的历史则代表着中华文明很小的一部分,称为小传统。大传统埋没在无文字的沉默历史中,需要从器物从考古发现中去寻找去解密。
他认为:玉石里的中国史,是近万年来一直延续着的不曾中断的历史。在以汉字为标志性媒介的文化小传统中所有执笔的作者,从汉字的第一部字典书《说文解字》的编撰者许慎,到《山海经》的不知名的执笔人,再到《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他们都在暗地里被文化大传统的圣物原型所支配。潜含在玉石这种物质中的精神、信仰和观念,是他们编写的原型与基础。他认为:新出土的玉器证实,玉之路先于丝绸之路2000年就已开通。昆仑山美玉输送到中原的历史有4000年之久。
我始终认为叶先生通过神话学方法研究上古文化甚至中国经典文学,通过文学人类学的创建,为中国文学的研究方法做着大胆的尝试并获得了骄人成绩,他从来没有停止对学科方法论的研究和探索,从来没有忘记打破学科藩篱做一个学贯古今中西的学者。他的学术领域在不断扩大的同时,也带动着一批学者和后人沿着他的探索不断前进。对遥远文化的解密,用科学的方法解锁,并让这样的学术方法充满了挑战和吸引力,叶先生做到了。
作为他的老学生,我一直以他的学术作为引领,默默跟随学习,虽然出身现当代文学和他的研究方法还有隔阂,但从博士期间我选择了《怨妇母题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论题,到后来从现当代自然转向民俗学、人类学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源于本科时代受教叶先生的影响,而我目前做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阐释,其中大量使用田野调查和文献材料,不断引用最新的考古发现和神话学的认识,也都源于长期以来对叶先生学术的学习和认识。我想有一天我致力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阐释”一定会有很多理论和思路来自叶先生长期的学术研究,文化的阐释密码一定要从多学科的研究中生发,我们很多的学术盲点也会在不断越界的研究中得到弥补。从这个角度,我认为叶先生开了风气之先。他的学术正引领或影响着一代代学人,不断地进行文化阐释工作,并致力于不同国别文化的比较。视野打开了,我们的学术才会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