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浮世绘》是亦夫真正触摸到日中两国之间的“跨界”生活的小说。在写出这部小说之前,他已经在日本与中国之间生活了很久,这种在两国之间“跨界”的生存,既是亦夫本人的处境,也是他的这部小说的主题。他的故事终于深入了他这些年来的生存状况,也终于给予了我们一个全新的小说。他勾勒了在文化“之间”的那种特殊的感觉,也勾画了不同的文化处境中的日常生活的状况,而这种状况,其实正是今天这个全球大变动的时代的一种表征,其实也是通过一种对于经验和日常生活的梳理和观照得到的对于人的状况和处境的理解。
世界在剧烈地变化,以往的全球化现在还有存留,但也有了让过往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更复杂的发展。人们常常想象全球化会像过往那些年一样延伸下去,却难以想象今天的全球的变化并不是按照原来的走向发展的,原来的那种人们习惯的状态正在面临新的挑战。支撑这些年来全球化的那些观念和价值、社会意识和经济行为,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全球化所建构的那些基本的“关系”和结构开始有了重大的转变。这种变化好像是突然降临的,其急剧和紧迫往往让人们无所措手足,但其实自有其踪迹和渊源可寻。亦夫发现了一种新的疏离,一种在人们熟悉的跨国经验之外的新的感受开始出现。从这个角度上看,亦夫其实是异常敏锐的,他发现了在过往的人们所熟悉的跨国题材的小说中并不经常见到的那种感觉,也凸显了这种“感觉”之中的新的处境所具有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潜在的冲击力。亦夫的故事既是对于自己的在中日之间的日常生活的发现,其实也是对于“当下”的世界的一个另类的回应。这样的小说正是在这种“跨界”的生涯的具体的情境中产生,也是这种“跨界”的生涯在当下的最新的反映。亦夫写的是这种跨界的日常生活,相对细致和具体,但其实也具有了某种“抽象”的力量。跨界带来了一种在诸多事物“之间”的感受,亦夫把这种“之间”之感做了有力的传导。在这里,“之间”其实可以作为一个名词来说明一种处境,作为一位旅日的中国作家,这部小说并不是一部自叙传,也不是以一个中国人到日本的生活作为中心的故事,这是一部“反向”的第一人称叙述来展开的作品。女主人公高桥的自述贯穿了整个故事,作品就是用高桥的讲述来统摄的,而这位女主人公则是一个对于中国有相当的了解和认知的日本的退休教授。在她的世界里,和中国有关的一切是她从事一生的职业,也是社会关系和生活网络的来源,是她的存在的一个重要的、无法脱离的方面。
高桥早已离异,和儿子的关系也非常微妙,是日本常见的那种孤独的个体。但她和中国人与中国的种种纠结,其实是她的生活的一个关键的方面的展开。在这里,亦夫让这个第一人称的讲述非常琐细而充分,就是类似某种“生活流”的展开,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戏剧性。小说一开始就写到了她与儿子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是一个孤独的个人的现实的感受,也是她的个人生活的联系的单调和刻板的表征。但高桥则在她和中国人或和中国的连接中获得了更多的存在感。高桥的生活一方面从“中国”获得了许多不同的意义和更多的丰富性,另一方面也是她的诸多现实状况的根源。这里非常具体地把高桥的中国方面的交往多方面地展开,这其实是高桥的生活的重心所在。这些交往让她的生活获得了一个关系的网络,通过这些交往,她获得了自己的人生的社会面,让她的生存有了更多的依凭。同时,这些交往也增加了她个人生活的诸多可能,让她在中日两国之间获得了各种情感和记忆。她和几位中国教授的交往是这部小说的重要的关系之所在。她来到中国,受雇于公司等等经历都是和中国教授交往的结果。而她和画家兼作家鲍思远的来往则是这部小说的中心。鲍思远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中心人物,他是由中国来到日本,在日本生活,他的感情经历和生活状态也是这部小说着力表现的。鲍思远的人生也是相当复杂的,他在日本所陷入的感情的危机是这部书中高桥所观察的生活面的重要方面。鲍思远既有一种人情练达的通透,也有情感的执着,因此所陷入的感情的困局也是这个故事里高桥心情起伏的根源。鲍思远和古川的关系其实就是亲近中的难以回避的疏离的结果。
小说生动细腻地写出了在日本和中国两地高桥的真切的感受。她在两地的游走中感受到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获得某种“跨界”带来的生活的多样,同时也在这种“跨界”中感受那种浮在世界表面的泛泛的疏离。这种疏离感其实正是这部书的主题,高桥或鲍思远都是始终处于“之间”状态的人,这种“之间”的状态其实是不同文化背景和生活状态之间的那些临界感,这导致了这样的人浮在跨文化生活的表面,难以有更多的介入。他们的感情和生活其实仍然是他们自己的,那种微妙难解的距离感,那种内心世界的无法表述的状态都是跨文化之难的表征。这里有理解或沟通,但也有更复杂的诸多面向,亦夫写出了这里的那些深刻的困扰,也写出了在当下的状况之下的并非浪漫的一面,他的写作的分量其实也在于一种疏离感里面的难以言说的传达。疏离其实带来了理解的渴求,高桥其实是在不断地期望和寻求各种理解中生活的,在私人的生活中她其实渴望儿子的理解,在和那些社会关系的交往中,她渴望更多的理解的存在。但疏离既来自难以摆脱的记忆,也来自现实的触动,有笼罩着高桥的过往的记忆,也有高桥和那位触动了她记忆的记者一起参与的现实的影响,这些都在形塑某种更强烈的疏离,而疏离也导致了焦虑。这里的疏离有类似存在主义式的个体的现代处境的呈现,当然也有“跨界”的处境带来的结果。疏离其实也是当下的世界的状况的反映,由于最近的诸多的紧张性其实加剧了疏离的来到。高桥在那个公司里的境遇,鲍思远的东京境遇中其实都添加了这方面的因素,外在的紧张带来了内在的紧张,故事本身就写出了在各种“之间”的关系里的困扰的存在。高桥其实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之中不断地进行着陈述,因此也构成了这部小说的故事。高桥的自述里的那些经验其实都是世界面临的潜在的挑战的一部分。亦夫把这样的境遇写的格外得真切。
但这部小说还有自己的浪漫,也有自己的对于生活的相信。高桥在丽江所遇到的谭小菲,居然在东京有了一个民宿,而高桥为了避免让段龙夫妇住进自己的别墅而编出的朋友的民宿居然就此在东京出现了。这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喜剧式的乐观,也是对于人性的某种有趣的信心的表达,也是对于“跨文化”的“之间”之感的一种诗意的呈现。它既是一种虽不深刻,但毕竟有意味的相互了解,也是小说里的一抹亮色。
亦夫通过这篇作品提供了最新的对于“跨界”的思考,也提供了一种有趣的让人能够进入的“之间”境遇的探究,这些都让这部小说具有了独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