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613年深秋的一天,江风苍凉,一艘满帆的船只正在长江宽阔的水面上,缓缓地逆流行进着。冯梦龙立在船头,神色凝重。他望着前方浩渺的江水,感觉自己竟是如此地渺小。
他正面临着官府的通缉。前不久,有人告发他编辑的书教唆私奔、偷情,坏人子弟,使夫妻反目、家庭崩坏,严重破坏了社会风气。他唯恐官府把他缉拿归案,便急急出逃。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到江夏向他的恩师熊廷弼求救。
离江夏越近,他的忧虑就越发沉重。
冯梦龙怎么也没有想到,《挂枝儿》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挂枝儿》是一部民歌集,收录的是明代万历年间兴起于民间的一种名为“挂枝儿”(又名“打枣竿”)的时调小曲。这种小曲在晚明时期,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学、喜欢听,甚为风行。当时,冯梦龙到处采集这类小曲。他把采集到的这些小曲一一记下,稍加整理,辑为10卷,以部分卷,有私部、欢部、想部、别部、隙部、怨部、感部、咏部、谑部、杂部,共有435首。《挂枝儿》中的这些时调小曲,以抒写男女私情为主要内容,生动、率直、真切是其主流,但也不乏低俗之什。如开篇的“私部一卷”就是专咏男女偷情。如:
是谁人把奴的窗来添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私窥》)
比这还露骨的曲子还有很多。而且,在这一卷中,每首曲子的题目也都十分直露,像什么《性急》《咳嗽》《搂抱》《花开》《调情》《疼恼》《愁孕》《情长》《五更天》,由此不难想象内容是什么样子。
江路漫漫,水天茫茫。此时,他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正在把自己淹没起来,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把他拎起来,然后抛向了这深不可测的江水中。
起初,他是将“挂枝儿”所歌咏的内容,视为男女间的“真情”来看待的。科考失利,怀才不遇,再加上生活困顿,于是在时代风潮的裹挟下,他高扬着“尊情”的文学理想,加入到市民文化的洪流之中。他喜欢听戏、喝酒、品茶,与市民大众接触、交流,欣赏他们的审美趣味,留心收集那些流行在大街小巷的俚曲小调。很长一段时间,他还“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喜欢听那些优人歌姬演唱。在他看来,优人歌姬们那饱含儿女情长的浅唱低吟,是那么地动人、美妙。听着这些曲子,他似乎发现了自己情感的寄托,也似乎找到了自我。
就这样,冯梦龙收集到一大批时调小曲。他把这些曲子珍藏起来,把它们看做是人间最质朴、最真挚的情谊,更是自己情感的寄托,是自己实现文学理想的最好载体。他要用这些充满“真情”的民歌去对抗压抑人性的封建礼教——“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
于是,他编成了这部《挂枝儿》。当这部书在社会上传播开来,引起士大夫们强烈抗议的时候。他还固执地认为,在当今这个被礼教严重桎梏的社会里,自己的这一果敢行为,难道不正是一种尊“情”反“理”、匡正时弊的正义之举吗?
但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挂枝儿》最终竟引发这么一场轩然大波,以至于严重到令他无法收拾的地步。
二
冯梦龙见到了熊廷弼。
熊廷弼是明末著名大臣,早年曾督学江南,冯梦龙就出自他的门下。冯梦龙被官府通缉的那一年,熊廷弼正在老家江夏休假。看到冯梦龙到来,也没问他有什么事,一见面,就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听说现在到处流传你冯公子的大作《挂枝儿》,有没有带几册来让老夫也欣赏欣赏?”闻听此言,冯梦龙感到十分紧张,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唯唯诺诺,表现出一副无地自容的神情,那是一种深感自责的愧疚。
冯梦龙向恩师说明来意,熊廷弼并没有直接承诺什么,而是让他先吃饭,并说官司的事不用着急,可以慢慢商量解决。熊廷弼的态度让冯梦龙大吃一惊:难道自己的事竟然大到连当朝重臣也无能为力了吗?
没有得到恩师的承诺,在回来的路上,冯梦龙一直惴惴不安。直到回到家以后,他才知道他的事已经解决了,原来官府早就收到了恩师的来信。其实,熊廷弼对冯梦龙是喜欢的,但对他露才炫名,招致诉讼,感到可惜,所以才故意不当场答应帮他,而且见他没带什么盘缠,还请一路上的人予以接济。熊廷弼的斡旋与关照,使冯梦龙逃过一劫。
如同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冯梦龙依旧心有余悸。《挂枝儿》虽然冲击了“名教”的虚伪,但也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过犹不及,这使他深感自责。商业发展、城镇兴起,市民文化日益兴盛,如何在通俗文艺与社会道德之间找到一种平衡,这是冯梦龙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长时间没有作品,冯梦龙的生活陷入困顿,一家人竟到了断炊的地步。
清人褚人获在他的《坚瓠集》里记载了一件事。
当地一位叫袁韫玉的人,写了一部戏,叫《西楼记》。他对冯梦龙很崇拜,刚完稿,就去找冯梦龙,想请他指正。冯梦龙看完稿子后,就放在书桌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袁韫玉迷惑不解,也没问什么,就告辞了。那时,冯梦龙家里已经断粮了,袁韫玉走了以后,家人就把实情告诉了他。冯梦龙让家人不用担心,说袁韫玉今晚会送钱来的。他又告诉看门的人不要关门,说袁韫玉来了,就直接把他带到书房。家人都以为冯梦龙是在说笑话,可是到了晚上,袁韫玉果真送钱来了。冯梦龙对袁韫玉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的词和曲都写得很好,不过就差一段,现在我已经帮你补上了,是《错梦》这一折。”袁韫玉看后惊叹不已,连声称赞。《西楼记》大受欢迎,《错梦》一折尤为脍炙人口。
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竟靠着为人改稿,挣点小钱,来维持全家的生计,说来也真是令人心酸。
这段时间冯梦龙似乎完全停止了自己的创作。
他在反思,他在积蓄前行的力量……
三
冯梦龙生活的江浙一带,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到了明代中晚期,已成为全国最富庶的地方。这里交通发达,城镇兴起,市民作为一个新的阶层,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行为方式、生活方式,都带有了新的特征。适应市民阶层的需求,市民文化应运而生,那些受过系统、正规教育而又生活在这些城镇中的文人们,是市民的精神领袖,又因为他们深受市民气息的熏染,了解市民的审美趣味,于是由他们创作的大众通俗文艺成为市民文化中最突出的代表,其中由传奇故事、说唱话本而来的、经文人加工整理的拟话本,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通俗文学,到了冯梦龙时代,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商业文学。
作为商业文学的通俗文学,必然要有自己的文化市场,从创作生产到流通消费,每一个环节都不能缺少。晚明时期,生活于城镇的文人是通俗文学的创作者,以盈利为目的私坊主则专事通俗文学的印刷、发行,他们联手生产出的通俗文学,成为面向市民消费的文化产品。
当冯梦龙屡屡折戟科场的时候,他把文学审美的视角从庙堂转向民间,把市民的审美趣味与通俗文学结合起来,创作、编辑了《双雄记》《挂枝儿》《山歌》等,刊行后均风靡一时,受到市民大众的欢迎。
通俗文学的创作消解了冯梦龙科考失意的沮丧,也维持了他的生活必需。不过,因那些作品的问世而生出的事端,也让冯梦龙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人生滋味。
他认为,把文学的真谛归结为“真情”,这没有错。他还认为,对王阳明“致良知”学说,对李贽的“童心说”表示赞同,于是义无反顾地用文学尊“情”反“礼”,这也没有错。他所不能理解的是,那部充满“真情”的《挂枝儿》为什么会被群起而攻之? 冯梦龙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他明白了,强调“真情”,而忽视这种“真情”所造成的社会影响,就会背离自己的初衷,甚至走向事物的反面。
冯梦龙毕竟是在儒家思想熏陶下的一个读书人,他不可能在传统礼教之外建立另一种道德规范。他认为,《易经》的阴阳之合尊崇夫妇之道,《诗经》开篇之作《关雎》是君子爱恋淑女的生动记录,《尚书·尧典》记载了尧帝嫁二女于虞的故事,《礼记》有许许多多婚嫁的礼仪和规范,而《春秋》详细记录了姬姓的周王室与姜姓的齐国通婚之事,所以说,“六经”都是以“情”来行教化的。推而广之,文学重“情”,这种“情”为“圣人”所倡导,就可以很自然地留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也就是说,就会符合道德礼仪规范,对大众是有益的,对社会也是有益的。
这就是冯梦龙的“情教观”。
冯梦龙顿悟了,由“真情”而至“情教”,终于使他走出了思想的泥淖,并由此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四
晚明时代,通俗小说热愈演愈烈,书坊到处购求书稿,纷纷刊刻通俗小说。
天许斋的老板找到了冯梦龙。
天许斋是一家私刻书坊,老板对冯梦龙的才华十分欣赏。当时,冯梦龙正在整理自己收集的一批宋元话本小说。老板希望冯梦龙在书稿完成后,交由他的书坊来刊行。
在准备着手整理这些话本小说的时候,冯梦龙就确定了自己的编辑宗旨。这一宗旨在最后刊行的《醒世恒言》的序言中说得很清楚。简而言之,就是“导愚”“适俗”“传之而可久”。
所谓“导愚”,就是具有大众启蒙的功能。冯梦龙要通过通俗小说启蒙民众、改良社会,“开拓民心,相劝行善”,使“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达到影响人们的思想和行为的目的。
所谓“适俗”,就是满足民众的精神需求。冯梦龙所选编的这些通俗小说,“广求先代奇迹与闾里新闻”,“极摹世态人情之歧路,备写悲欢离合之致”,通俗性、时代性、丰富性达到了完美结合。
所谓“传之而久远”,就是能够长期发挥教化作用。冯梦龙秉持“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不戾于诗书经史”的编选标准,他希望这些作品能够“令人为忠臣,为孝子,为贤牧,为良友,为义庆,为节妇,为树德之士,为积善之家”。
这是从“情教观”生发而来的一种编辑理念。冯梦龙眼中的通俗文学,是与社会政治、道德伦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他极力强调通俗文学的教化功能。
公元1619年的秋天,《古今小说》完稿了。全书收入宋、元、明三代话本和拟话本共一百二十篇。其中,绝大多数为旧篇改写,只有少量作品为冯梦龙自作。
一天,天许斋老板又一次来到冯宅。
这次跟以往不同,他看到冯梦龙满脸微笑,站在书房门外等着他。他心头蓦地生出一阵欣喜,快步赶上前去。他知道,《古今小说》的编撰完成了。
明泰昌、天启间刻本《古今小说》扉页识语云:“本斋购得古今人演义一百二十种,先以三之一为初刻云。天许斋藏板。”
《古今小说一刻》再版时改名为《喻世明言》,此后,二刻《警世通言》、三刻《醒世恒言》相继刊行。三书简称“三言”。“三言”,代表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最高成就。
冯梦龙创造了“三言”,“三言”也成就了冯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