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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8月02日 星期三

    《檀弓》为何得到苏轼诸人如此推崇?

    ——《檀弓》的“孤出”及其文学经典化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8月02日   09 版)

        《檀弓注疏长编》(全4册),王锷、井超主编,王宁玲编纂,广陵书社2021年出版,480.00元

        ■程章灿

        周作人在《雨天的书·生活之艺术》说:“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从《礼记·檀弓》来看,《礼记》所讲不仅是生活之艺术,也涉及文章之艺术。

        苏轼与苏门六君子之间的谈话,经常涉及怎样读书、怎样写文章之类的话题。让我特别感到兴味盎然的,是他们之间关于《礼记·檀弓》的谈话。苏门六君子中,至少有三人曾经以文字明确记录,苏轼教他们读书和作文章,特别看重《檀弓》。李廌是这样记录的:“东坡教人读《战国策》学说利害,读贾谊、晁错、赵充国章疏学论事,读《荘子》学论理性,又须熟读《论语》《孟子》《檀弓》,要志趣正,当读韩、柳。令记得数百篇,要知作文体面。”(张镃《仕学规范》卷三十三引《李方叔文集》)这一段话将《檀弓》与《论语》《孟子》诸处并列,乍一看,似乎并没有特别突出《檀弓》的地位。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论语》《孟子》是两部完整的书,而《檀弓》只是《礼记》中的篇章,那么,这样的排列,就突显了言说者对《檀弓》的另眼相待。

        黄庭坚是六君子中文学声名最为卓著的。他曾经两次提到苏轼在文章作法方面对自己的教导。一次是在致其友人王观复的信中,黄庭坚说得很明白:“往年尝请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云:‘但熟读《礼记·檀弓》,当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读数百过,然后知后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山谷集》卷十九《与王观复书》第一首)黄庭坚遵照老师的教导,熟读《檀弓》数百过,果然立竿见影,不仅眼界提高,而且对苏轼所度金针的体会更深了。另一次是在其致潘大临书中,讲得比较简洁:“子瞻论作文法,须熟读《檀弓》,大为妙论,请试详读之,如何?”(《山谷别集》卷十七《与潘邠老帖五》)看来,黄庭坚并没有把这套作文金针秘不示人,而是慷慨地分享于他人。

        晁说之是苏门六君子之一晁补之的从弟,也是苏轼的门生。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他在为苏轼诗作跋的时候,也提到苏轼对《檀弓》价值的独特发现:“柳子厚诗与陶渊明同流,前乎东坡,未有发之者;《檀弓》则又东坡窥之以学为文章者。”(《景迂生集》卷十八《题东坡诗》)晁说之作跋之时,苏轼已经辞世25年,从《檀弓》中学习文章作法,早就不算独窥之秘。推测晁说之的信息来源,有可能得自苏轼的耳提面命,也有可能得自其从兄晁补之,甚至可能得自其他人的口耳相传或文字传播。

        以上三人,从李廌、黄庭坚到晁说之,都是苏轼的门生。也许,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夸大了苏轼对于《檀弓》的独特发现,因为他们的言说与晁补之在《刑部侍郎杜公(纮)墓志铭》中的记述相矛盾。晁补之在这篇墓志铭中表彰杜纮“好读书,虽老不倦,尤长于《礼经》,好《檀弓》,文常仿其语法”(《鸡肋集》卷六十七)。根据墓志铭,杜纮卒于元符元年(1098),根据《宋史》卷三百三十《杜纮传》,杜氏卒年六十二,由此可以 推 得 杜 纮 的 生 卒 年 是1037-1098。也就是说,杜纮恰好是苏轼的同时代人。杜纮好读《檀弓》,作文时还“常仿其语法”,说明在苏轼同时代人中,早就有人认识到《檀弓》的作文价值,并且将这种认识落实到写作实践之中。

        以上所述,可以说是《礼记》尤其是《檀弓》在北宋的传播接受史的一部分。《礼记》全书49篇,并非只有《檀弓》一篇脱颖而出而引人注目,实际上,《礼记》中的很多篇章都有相当的独立性。例如,《月令》一篇,早在六朝时代就被礼学家们单独对待。《大学》《中庸》两篇更是在宋代理学家手中被抬升,最终与《论语》《孟子》比肩,跻身于儒家经典“四书”之列。但是,《檀弓》在文学界所引起的反响,尤其是在文章写作领域所发挥的典范作用,是其他各篇所不可同日而语的。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说,《檀弓》产生了跨界“出圈”的效果,而其他篇章所产生的影响,仍然局限于经学和思想史的范围之内。《檀弓》之所以能够“出圈”,受到文学圈的诸多关注,当然与其包含众多各自独立、风格简古的叙事篇章有关。换句话说,北宋人早就注意到《檀弓》的文学性,对其文学价值的认识日益加深。

        南宋以后,《檀弓》在文坛的影响越来越大。姑举洪迈、周必大、楼钥、刘克庄四家为例。这四位堪称南宋文坛大家,其著作皆提到《檀弓》,不约而同,耐人寻味。最值得注意的是洪迈,其《容斋随笔》多次提及《檀弓》,足见他对《檀弓》经常细读涵泳,别有会心。《容斋随笔》卷八“沐浴佩玉”一条就是细读的例子:

        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若此者乎?’”似亦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

        《檀弓》之文简古,而今人之文“古意衰矣”,这是洪迈将《檀弓》叙事与今人叙事对比之后得出的结论。尽管晚于洪迈的金代学者王若虚不完全赞同洪迈的观点,认为“古今互有短长,亦当参取,使繁省轻重得其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迈论固高,学者不可不知”(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四《文辨》)。

        洪迈还发现,《檀弓》不仅文章“雄健精工”,而且注文也“特为简当”,二者相得益彰。他在《容斋三笔》卷十四专立“《檀弓》注文”一条,从注文与正文彼此配合的角度,来突出《檀弓》的文章价值:“《檀弓》上下篇,皆孔门高第弟子在战国之前所论次,其文章雄健精工,虽楚汉间诸人不能及也。而郑康成所注又特为简当,旨意出于言外,今载其两章以示同志。”洪迈以这两章为例,展示他对《檀弓》进行文本细读的别致视角。

        文脉传承,往事值得重提。周必大写过一封信,向一个晚辈重提苏轼当年教黄庭坚熟读《檀弓》的故事,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见贤思齐,也以《檀弓》为师(《周必大集》卷一百八十六《与太和陈善秀才书》)。这封信体现了对前贤的尊重,也表达了对后生的爱护,文脉传承隐寓其中。抄写是古人常用的一种读书法,在南宋,抄读风气尤其盛行于时。楼钥有一位从兄曾经说过:“我欲手写古书意所好者,首以《檀弓》,继以《天问》《天对》之属,必与时好不合。”(《攻媿集》卷七十三《书从兄少虚敎授金书金刚经后》)这位仁兄对《檀弓》情有独钟,虽然与流俗所好不合,却得到了文章大家楼钥的赞同。

        福建莆田人刘克庄曾经表彰他的同乡大儒、人称艾轩先生的林光朝“学力既深,下笔简严,高处逼《檀弓》《榖梁》,平处犹与韩并驱”(《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十四《艾轩先生集序》)。刘克庄的年代比周必大和楼钥略晚,但他所表彰的林光朝其人,却正与周必大和楼钥同一时代。就籍贯而言,洪迈和周必大是今江西人,楼钥是今浙江人,刘克庄是今福建人,他们对《檀弓》文学价值的充分认可,表明南宋东南精英知识分子已经就此达成共识。

        换一个角度,从诗文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时人对《檀弓》的共识。《檀弓》中的助辞用例、句法音节、叙事风格等,在宋元人的诗文评著作如《文则》《文章精义》《文说》《修辞鉴衡》等书中,都有具体的探讨。元明以降,文坛对《檀弓》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于这些文章学探讨的基础之上的。方回诗称:“能草《子虚》《上林》赋,更须收敛入《檀弓》”(《桐江续集》卷十五《题黄君以发拟文公书院梁文及赋》),以“收敛”笔法称许《檀弓》,与洪迈所谓“古意”殊途同归。明人李梦阳说:“昔人谓文至《檀弓》极”(《空同集》卷六十六《论学上篇第五》),比起洪迈、方回等人的称许,显然更上层楼。

        谈论《檀弓》的脱颖而出及其经典化历程,《古文观止》一书是不可或缺的环节。《古文观止》是清人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一部流传极广的古文选本。全书共12卷,前四卷选录周代文章,共73篇,《左传》一书入选34篇,占将近一半,位列第一,而《战国策》(14篇)和《国语》(11篇)分列第二、三位,排列第四位的即是《礼记》,共入选6篇。在中国文学史尤其是先秦散文史的传统叙述框架中,《左传》《国语》《战国策》三书本来就是耀眼的明星,而《礼记》却是较少被提及的。更值得注意的是,《礼记》入选的6篇,即《晋献公杀世子申生》《曾子易箦》《有子之言似夫子》《公子重耳对秦客》《杜蒉扬觯》《晋献文子成室》,全都出自《檀弓》,上下篇各有三篇入选,而其他各篇则无一入选。可见《古文观止》对《檀弓》情有独钟。《古文观止》所选《檀弓》篇目,最有定评的是《晋献公杀世子申生》一篇,不仅洪迈给予高度评论,宋李耆卿《文章精义》和王正德《馀师录》也称赞不已。《文章精义》说:“《国语》不如《左传》,《左传》不如《檀弓》,叙晋献公骊姬申生一事,繁简可见。”《馀师录》卷三则说:“《檀弓》与《左氏》纪太子申生事,详略不同,读《左氏》然后知《檀弓》之高远也。”总之,《古文观止》以选本的方式,延续北宋以来由苏门师生推动、由后代文学家共同助力的《檀弓》文学经典化历程,《檀弓》的地位越来越突出。

        明代学者杨慎为其《檀弓丛训》一书作序时提出,《檀弓》两篇应该“孤出”。所谓“孤出”,也就是“孤雁出群”,独立成书。无独有偶,《檀弓》孤出单行,并非只有杨慎此书。据清人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著录,《檀弓》孤出之书,还有林兆珂《檀弓述注》二卷、陈与郊《檀弓辑注》二卷、徐应鲁《檀弓标义》二卷、徐昭庆《檀弓记通》二卷以及江旭奇《檀弓诠释》等。更早的还有北宋建州人周常的《礼檀弓义》,周常曾将此书上呈王安石和吕惠卿,得到王、吕二人的赞赏。《檀弓》从《礼记》诸篇中脱颖而出,单行于世,至迟始于北宋。

        《檀弓》的经典化,既有“孤出”即个体经典化的一面,也有群体经典化的一面。所谓群体经典化,指的是其作为《礼记》的一部分,随着《礼记》全书的传播而经典化。在宋元明清各代《礼记》注释疏解著作中,宋卫湜《礼记集说》、元吴澄《礼记纂言》、陈澔《礼记集说》、明郝敬《礼记通解》、清纳喇性德《陈氏礼记集说补正》、方苞《礼记析疑》、江永《礼记训义择言》、甘汝来等《钦定礼记义疏》、杭世骏《续礼记集说》、孙希旦《礼记集解》、王引之《经义述闻》、朱彬《礼记训纂》、郭嵩焘《礼记质疑》等十三部最为重要,其中既有通篇疏解之作,又有择疑难处析疑者,汇集众说,基本涵盖了历代重要的解说。《檀弓》是诸家关注的重点。例如元人吴澄撰《礼记纂言》,数易其稿,多所发明,其中“《月令》《檀弓》尤为精密”。若将上述十三家书中的《檀弓》注疏汇纂成书,必将对《檀弓》的文本研读提供极大方便,也对深化《檀弓》的学术研究大有裨益。此大工程,非脚踏实地的大家率领实力雄厚的团队莫办。

        王锷教授早年研治礼学于西北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撰有《〈礼记〉成书考》,编成《三礼研究论著提要》,三礼之学日臻渊博精深。后移砚南京师范大学,独撰《〈礼记〉版本研究》,又与方向东教授合作整理《五礼通考》,皇皇六百万言,更进而创办学礼堂,致力于《礼记郑注汇校》《礼记注》定本等宏大工程。他继承西北师范大学和南京师范大学两校的礼学传统,并将其弘扬光大,学界同行有目共睹。近年来,他又率领学礼堂众弟子编纂《礼记注疏长编》,这是一项造福学界的宏大工程。2019年,《礼记注疏长编》的第一部《曲礼注疏长编》三十卷率先由广陵书社出版;2021年,《檀弓注疏长编》三十卷继之推出。《檀弓注疏长编》以郑注孔疏为据,条理注疏,阐释礼义,补正发挥,质疑辨难,汇纂文献13家,代表宋元明清《礼记》注疏的面貌。虽然就整体而言,《礼记》并非文学经典,但是,像《檀弓》这样孤出单行的传播,颇有与集部诗文名篇相类似的经典化历程。从这个角度来看,《檀弓注疏长编》就像叶嘉莹先生所撰《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在《秋兴八首》经典化的过程中,《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是一股巨大的推进力量;在《檀弓》经典化的过程中,《檀弓注疏长编》也将发挥巨大的推进作用。

        《檀弓注疏长编》既是学礼堂礼学文献整理的最新成果,也可以说是《檀弓》孤出单行之书的集大成者。学礼堂师生开门揖客,将其研读《檀弓》的结果公之于世,既为经学和礼学研究提供了重要文献,也为文章学增添了一个汇纂会读之本。《檀弓注疏长编》既是《檀弓》“孤出”及其文学经典化之果,也是其进一步经典化之因。我读此书,深有感于此书因果循环之妙缘,乃撰此小文,向王锷教授及其学礼堂弟子致敬并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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