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白妞说书”

    ■韩羽

    《老残游记》：“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心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 说的是何等样书？ 为什一纸招贴，便举国若狂如此？’”（“三人成虎”，老残倒要看个究竟了。）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道：‘你们此地说鼓书是个什么顽意儿？ 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茶房说：‘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唯其“不甚相信”，当必更引起他的好奇。）

    “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果如茶房所言。）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地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鏦鏦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地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棰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传言不虚，实至名归，老残没有白花那二百个钱。）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以为观止矣”的竟是黑妞。“观止”者，尽善尽美，无以复加也。把话已说绝了，而黑妞“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只能是好得没法说了。且看写书人有何解数？ 拭目以待。）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丁当了几声。”“又将鼓棰子轻轻地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哇哈！ 好一个“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你瞧这个“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的“我”，仅仅是“觉得”，就已受宠若惊了，勾魂摄魄若此。写书人的一双趣眼，窥人之秘，察人之所未察，故能言出人所不能言之言，更胜过那老调调的“观止”二字也。）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地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忽地笔锋一转，从梨花大鼓转向了东岳泰山。）“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本是与耳朵有关的声音，竟逗弄得眼睛目不暇接，声至可睹，妙哉妙哉。这就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所说的“循声而得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错觉”。“错觉”者，不同感官之相互暗示也。而最美妙的审美愉悦的获得，就是出自不同感官的相互暗示。）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算计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好法。”“不知只是她妹子出来敷衍几句就收场了。”（戛然而止，却又余音绕梁，收场得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