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涌泉、张小艳、郜同麟三位先生主编的《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出版了。550多万字,正文共2805页,说是皇皇巨著,名副其实。
2022年下半年,张涌泉先生把《大词典》部分清样寄给我,让我“审读”。接到先生的信和清样,我是诚惶诚恐。我虽然也经常阅读敦煌文献,接触敦煌写本,但对敦煌文献的语言文字只是借用前贤的成果,只要读得通就过去了,正是所谓不求甚解。平时阅读敦煌文献,遇到障碍,查阅最多的是蒋礼鸿先生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张涌泉先生的《敦煌俗字研究》、黄征先生的《敦煌俗字典》,以及敦煌文献不同类型语言研究的工具书等,所以对敦煌俗字、俗语等谈不上研究。《大词典》是以张涌泉先生为代表的团队二十年精心研究的成果。这个学术团队在敦煌文献的俗字俗语研究领域,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一流和中国顶尖。近年来,在敦煌写本的缀合方面,也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们对散见于世界各地的七万件以上的敦煌写本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清理,仔细普查了三万多个卷号的写本,发现了可重新缀合的残卷达6500多号2460多组。每组缀合都是建立在对残卷内容、字迹、行款等方面比对分析的基础之上,同时系统归纳和总结了敦煌残卷的缀合程序和方法,对藏经洞文献的性质进行了深度探讨,提出了全新的观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样的学术团队,在这样的学术背景和学术基础上积二十年之力编纂而成的《大词典》,我还有资格“审读”吗? 但我明白,这是张老师对我的厚爱和信任,更是一种鼓励和鞭策。所以,我还是正襟危坐,硬着头皮“审读”了“Z部”的150多页。
我一边读,一边把相关词语与《汉语大词典》《汉语方言大词典》《近代汉语大词典》等中的内容一一进行了对比。在阅读对比过程中,我时常是废书而叹:张老师及其团队付出了异乎常人的艰苦劳动,我仿佛看到他们午夜篝灯、残宵不倦的情景,仿佛看到他们把一件碎片与另一件碎片拼接成功后的喜悦。他们解开了一个个难懂的词义,就像让一盘深埋地下千年的磁带发出了清晰的声音,此时此刻,他们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和欣喜! 因此,我的总体认识是:这是一部富有创新的高质量的语言词典,学术价值很高,是我国辞典编撰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大词典》在编排体例方面的创新,是系统建立了异体字群、通假字群、异形词群等三个类型的群,这是过去的词典编排所没有的。所谓“异体字群”,就是把一批异体俗字归为一个群,群内各条是异体俗字关系,变化的原因主要与字形有关。如“豺字群”中,载有“豸寸、犭寸、狇、犭彳才、犭亻才、犭付”等六个异体俗字;“窗字群”中,列有“、、、、宀忽、、窓、片”等八个异体俗字;“責字群”中,有“嘖”“謮”“㥽”三条,这三个字都是“責”的增旁俗字,由此形成了“責保”“責报”“責呵”“責勘”“責情”“責数”“責踈”“責罪”等词条,其中“責保”“責呵”“責勘”“責情”等词不见于《汉语大词典》,而《汉语大词典》对“責报”“責数”“責踈”“責罪”等词语的书证,皆晚于《大词典》。
所谓“通假字群”,就是把一批因为音同或音近的通假字归于一个群。如Z部“這”组,有“者”“辶者”“堵”“赭”“拓”“遮”等六个字。《说文》无“這”字,“這”作为指示代词,读音与“之”音近(双声),《庄子·逍遥游》“之人也,之德也”中的“之”,正是同样的指示代词。敦煌文献,出于民间口语者较多,“通假字群”把一大批按照雅文献无法解释的词语予以归类,进行了词义诠释。近百年的出土文献证明,我们现在看到的先秦文献,是经过汉魏六朝人经典化的结果,它们本来的面目是通假字连篇累牍。比如群经之首的《周易》,其八卦的卦名传世本作“乾、坤、震、坎、艮、巽、离、兑”,在出土的马王堆帛书中作“键、川、辰、赣、根、筭、罗、夺”,全部是通假字,没有一个相同的。写本时期,通假字是形成文本的重要特征。而通假都是声音的关系,清人发现了先秦文献的这一规律,总结为“同音必同义”,使先秦文献的整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敦煌吐鲁番文献,形成于纸写本时期,其中大部分流通于社会下层,因此形成了大量的通假字。这些通假字,是影响阅读的重要障碍。张涌泉先生由研究俗字字形入手,进而通过通假进行俗文献词语的研究。辨俗字,破假借,是全面深入解读敦煌文献的两把钥匙。
所谓“异形词群”,就是把一批字形不同而读音、词义相同或相近的词组建为一个群。其差异或与字形有关,也多与字音有关。我们读西汉王褒的《僮约》,比读《史记》还要难。朱熹说汉代妇孺皆懂的话语,宋代的大学者往往不能通。敦煌文献俗字满篇,一字异形或一词异形者较多,同音代替字和随意增减变更偏旁字触目皆是,有些容易辨识,有些则不易识别。张涌泉先生于敦煌俗字用功最深,成就最为丰硕。所以《大词典》在这方面成就尤其突出。如“餺飥”表示一种水煮的短而薄的面片,其词在敦煌写卷中又有“餑飥、飥、 、勃託、没飥”等五种写法;“餢飳”指一种油饼,敦煌文献中又写作“ ”“ ”“俞”“ ”“乳”“餑”“ ”等七种不同的词形。“胭脂”是一种化妆品颜料,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引《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敦煌文献中的“烟脂”“烟支”“烟”“烟”“ ”“枝”“因支”“支”“燕支”等都是同一个词的异形异写。所以“异形词群”的创立,继承了宋人张有《复古编》标示的“联绵”的义例,对清代乾嘉学派“义存乎声,不当求诸形”的理论进行了补充,实为汉语词语研究的一大创举。
《大词典》以字统词,以异体字群、通假字群、异形词群把相关的异体字、假借字、异形词附列在某一主字之下,把不同形的字、词串在一起,有利于相关字词的比较互勘,副条与主条的关系一目了然,词义的变化逻辑畅然理顺。
确定词条和义项,是词典编纂的关键。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难。所以,《大词典》团队翻检数万件中古时期的写本,从中爬梳披检,确立词条。由于对敦煌吐鲁番文献,尤其是对其中的俗字、俗语有全面深入系统的研究,所以本词典收录的大量不见于其他工具书的词语,大大丰富了汉语词汇。我把本词典“Z部”的24个字头与《汉语大词典》对比,发现大量为新词语,有的字头下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词语不见于《汉语大词典》。如“展”有“省视、察看”的意思,由此引申可指“见面、问候”,《汉语大词典》“展”字下所收与此义相关的词有“展拜、展待、展覿、展奉、展敬、展覲、展豁、展慶、展望、展問、展晤、展洩、展謝、展叙、展迓、展謁”等十六个;《大词典》“展”字下收“展拜、展對、展奉、展覯、展賀、展話、展會、展豁、展集、展接、展款、展訴、展謝、展謁”十四个,其中“展對”等九个(加下划线者)不见于《汉语大词典》(2021年修订版)。释义是词语的灵魂,新的义项的确立,要建立在大量的书证归纳的基础之上。《大词典》中对词语赋予新的义项,更是不胜枚举。每一个新义项的确立,总有数条敦煌吐鲁番写本文献为根据,而传世文献中长期得不到确切解释的词语因此得到准确的解读。
按照词典的义例,释义言简意赅,不能有枝蔓。所以一个义项的解释,可能只有几个字,而其大量的根据,严密的论证,都是隐而不显。真所谓《词典》十分钟,背后十年功。比如“撼戰”这个词,P.3716V《丑妇赋》:“尔乃只爱说非,何曾道是。闻人行兮撼戰,见客过兮自捶。”四十年前,我做《敦煌赋校注》,只根据上下文解释为“挑起事物”。《大词典》还搜集了变文用例,如P.2817《破魔变》:“我佛现其定力,外道波旬无门怯惧,大者雾中觅走,少(小)者云中撼戰。”释义:“震颤,发抖”。至为简明准确。而我们看撰写者张小艳教授有关“撼戰”词义的考证,竟有千字之多。从“撼”“戰”二字的本义出发,然后考察“撼戰”为词的嬗变过程,引用《说文》《玉篇》《(经典)释文》《一切经音义》《诗经》《淮南子》、汉赋、唐诗、佛教材(如三国吴支谦译《菩萨本缘经》及宋人编的《古尊宿语录》)等,当然还有大量敦煌文献,或溯源而索澜,或振叶以寻根,条理秩然(详见张小艳《郭煌赋字词校释》,见《出土文献综合研究集刊》第十一辑,巴蜀书社,2020年,第164-180页)。
这里要特别强调的是,《大词典》的书证,大量引用的是敦煌吐鲁番文献,主要依据原写本,对现代学者的整理本,核对原卷,酌情采用。有争议的字,则从原卷截出字形以示读者。而引用传世文献,通常以古本或最早的版本为据。如引用《世说新语》,用的是明嘉趣堂刊本;二十四史,多用百衲本,如宋前诸史多用影印宋刻本;《广韵》用宋刻《钜宋广韵》;《通典》用元大德年间刻本。这不是编者独尊古本,而是因为敦煌文献多数是唐五代的写本,还有宋初写本。宋元刻本与其时间正好衔接,可以更好地说明从写本到刻本的变化,互证互鉴:借助传世文献解决敦煌文献的疑难问题,或借助敦煌文献解决传统文献的疑难问题。所以,《大词典》确立的新义项,置之敦煌文献与传世文献,都能吻合贴切,若合符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