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力
汪帆女史的这部《寻纸》讲述的乃是她历年寻访古纸作坊的经历。因为爱书之故,这部书的内容特别合我的口味。近二十年来我一直到各地去寻访历史遗迹,也曾寻觅过古纸作坊,原本我想在寻访历史遗迹的同时也到各地多参观一些纸作坊,之后将其结集为一本书,也将是很好玩的经历。但看到汪帆的这部大作后,我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的这本书既有专业性,又有随笔性,将这两者结合得如此游刃有余,至少我达不到这个高度。在疫情期间我还跟几位爱纸的朋友见面,商量着哪天疫情结束后一同踏上觅纸之旅,而今疫情确实是过去了,却收到了汪帆的《寻纸》,于是我跟那几位朋友说洗洗睡吧,这事就当没说。
我最早接触古籍修复用纸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某天我在天津古文化街的文运堂旧书店内,看到一部康熙原版的《渔洋山人精华录》——这部书是王士禛的弟子林佶手书上版的名刻,被称为林佶四写之一。那个时段见到如此漂亮的书不容易,因为市面上流通的主要是翻刻本,虽然偶然也能见到原刻本,但基本是残本,眼前那部不仅完整无缺,还是初刻初印,且书的天头地脚还有两位名家的批语,看上去朱墨灿然,为之眼亮。但美中不足的是这部书品相不佳,有不少虫洞。店经理窥得了我的心思,马上说:“我们店有老师傅,当年可是藻玉堂的伙计,他修书本领一流,过两月你再来拿书,定能让你满意。”
这是我第一次请人修古籍,当时不明白修这样一部大书用时两个月其实是很快了。在此过程中,只要经过该店,我总会进去看一看修书的进度。那位老师傅当时已八十多岁,但身体很硬朗。他的工作室处在书店的里侧,其实与店堂是一个大通间,只用书架做墙隔出一部分空间。老先生为人和蔼,我每次前往,他都乐呵呵地陪我聊着天,但手里的活儿却始终没停。他的工作台很小,不大的一张桌子上堆满了杂物,正前方有一木架,上面放着十几个又扁又大的盒子,里面全是纸块和纸条。老先生告诉我,这就是他几十年来攒下的旧纸,因为补书需要匹配同一质地的纸张,还要配上最接近的颜色。听他慢悠悠地讲述着自己的从业经历,让我了解到古书店从来都有修补古书的传统,他十几岁就进入这个行业,用了几年功夫就学会了修补古书的手艺。
也许是要修复的地方太多,总之那部书的修复又延期了一个多月,但当我拿到完好的修补本时,还是惊叹于这种传统工艺真的能给古书第二次生命。自此之后,我在买古书时不再计较于品相问题,因为再破烂的书在老先生手中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有些书页已经残损大半,他也能够想办法找到同样的版本描栏补字,猛一眼看过去,几乎看不出补过的痕迹。
遗憾的是老先生在几年之后故去了,我只能找其他人帮我修补书,但找过的几拨人均达不到老先生的水准。更重要的是他们配不上老纸,而新的修复纸因为沾水后收缩率与古纸不同,致使所补之处会出现皱痕,描栏补字之事更做不了。再后来成立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制定出一系列古书修复规范,不再给古书描栏补字了,尽管这种做法更能体现古书原貌,但在我看来古书不仅是文物,它还是一件艺术品,尽管维纳斯的残缺也是一种美,但书与其他艺术品有一个重大区别,那就是书还有阅读的功能,只在残损处补上白纸,怎么能实现书的基本功能呢?
也许是先入为主之故,我始终觉得修补古书最好能找到同时代的旧纸。文运堂老先生的那批修补旧纸最终不知去了哪里,因为那家书店早就关张了。此后的几年,因为试过几家都觉得略有缺憾,于是本着宁缺勿滥原则,找不到好的修补师,或者说找不到修复古纸,就让到手的残书继续蓬头垢面下去,所以这些年已经很少再买品相差的书了。
近十年以来,国家对古籍修复十分看重,很多图书馆都成立了古籍修复中心。我有幸参观过几家,看到各家大多都是新购入的修书纸,毕竟国家成立修复中心是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之事(当然皇宫里的造办处也有修补古书人员,只是没有正式的招牌),修复古纸需要很多年的积累,所以各地修复中心没有古纸也属于正常。以我的理解,新纸放够一定的年头自然也就成了古纸,但问题是需要有这样的储备,我曾突发异想买了些手工纸堆在书库内,想放几十年让纸褪掉火性,自然也就形成了老纸,但毕竟个人能力有限,堆纸场地更有限,此事没做多久就中止了。
大概十年前我到浙江境内寻访几处古代遗迹,有几个地方难以进入,于是托当时的浙江省图馆长徐晓军先生代为联系,徐馆做事一向麻利,很快帮我在那几个点找到了熟人。为了便于接洽,徐馆让该馆古籍修复专家汪帆老师带我前往,一路上我听她讲述着该馆正在建设修复纸纸库,而她正是负责此事之人。由一家图书馆来建修复纸库,这是以往从未听闻过的事,我很兴奋地向她了解相关细节。通过她的讲述得知,建此纸库是何等不易,因为国内没有相关的组织,汪老师只能通过网络查找电话号码,一家一家地打过去,而有些纸作坊人手很少,白天造纸人要上山采原料,汪老师只能晚上再接着打。
虽然说,古籍修复行业属于古老传统,但毕竟他们可以借助新科技,当浙图收到对方的纸样后,会用仪器检测纸张成分,汪老师发现真正合适的修复纸张仅有三成。可能是这个缘故,她想知其然再知其所以然,为此她抽时间到各地的纸作坊现场考察,以便了解相应的制作过程,从而保证制作出的手工纸能够符合规范要求。
多年的寻访,让我最清楚其中的酸甜苦辣,尽管汪老师有着女汉子的形象,但我仍然担心她能否长期吃下这份苦。事实是,这些年来我时常看到她在朋友圈发一些寻纸的照片,看她穿行在荒山野径中的形象,令我感佩不已。每到一地,她都会详细记录下造纸原料、焯纸工艺等细节,有时还会亲自操作,以便更好地理解对方的讲述。她把这些过程记录下来变成一篇篇的美文,先后发表在《藏书报》上。因为这些文章写得很有现场感,极受爱书人欢迎,为此《藏书报》特意为她开了“小帆说纸”专栏。她用了十年时间,边寻访边写作,而后结集为《寻纸》一书。
在我看来,这本书除了内容引人入胜,里面的图片更有价值,因为这些照片展现了许多难得一见的造纸过程。与此同时,汪老师还会拍一些环境图,以便让读者能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书中的一些照片拍得极专业,让我十分羡慕。这么多年来,我也到各地寻访,也拍过数万张照片,但始终不见丝毫长进,这也是我对她不得不服气的原因之一。
本书的另一个亮点,则是书末附有22种古纸纸样,虽然每种纸样仅是小小的一块,但这也是一种突破,毕竟在同类讲造纸之书中少有这种匹配。我见过不少日本人做的纸样,但那是专业的纸样样本,不是一部通俗读物中的标配。可以想象,《寻纸》一书为了贴上这些纸样,不知给印刷厂增加了多大的难度。
正因为这些原因,汪帆老师的这部专著既能受到热爱传统的读者之喜爱,同时也成为了一部纵览当代手工纸实况的断代史。她在本书的后记中谈及,寻纸过程中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独”二字,读到这几句话时,瞬间让我心有戚戚焉。让我没来由地想起了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从事任何一件事,要想做出成就,则必须要加倍地背负起常人不能忍受之重。但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她的寻纸之旅能够继续下去,给中国手工纸史留下更为丰富的实况记录。
大藏书家傅增湘曾言:“誉我者谓不朽之盛事,笑我者斥为冷淡之生涯。”在我看来,汪老师有着足够的定力,她以那超人的韧性,定然会把寻纸事业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