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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7月12日 星期三

    了解中国文化,才能讲好中国故事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7月12日   13 版)

        ■张辉

        当《中国日报》《21世纪英文报》的田文老师与我联系,希望我参加今天的活动并讨论如何讲述中国故事这个有趣却困难的问题时,有一瞬间,我竟然想到了Chat⁃GPT。

        我做了一些小小的尝试。

        我首先让Ta——这个Ta,就是没有性别、没有国别,或许也没有情感的ChatGPT,翻译了我最喜欢的小说《红楼梦》的书名。Ta毫无困难地完成了任务。Ta的答案是:TheDream of Red Mansions。

        令人吃惊的是,Ta甚至还知道《红楼梦》的另外一些书名:《石头记(The Story of Stone)》《情僧录(The Tale of Brother Amor)》《风月宝鉴(A Mirror for the Roman⁃tic)》《金陵十二钗(The Twelve Beauties ofJinling)》。

        聪明的AI,让我有些兴奋,但却不是那么特别出乎意料。如同学们所了解的那样,对于收集人类已有的知识并进行加工这样的事情,Ta甚至可以比我们完成得还好,至少不那么逊色。

        于是,我又和Ta开了一个玩笑。我问Ta,你知道史湘云怎么称呼贾宝玉吗? 而且我增加了一点难度:请用英文回答。

        Ta这一次依然给出了似乎正确的答案。但是事实上,却是一个非常无趣的答案,至少是会让曹雪芹失望的答案。Ta把“二哥哥”,翻译成了The Second Brother。而同学们都明白,史湘云是个大舌头,史姑娘的“二”其实应该读成“爱”。伟大而幽默的曹雪芹,正是要用这个谐音梗一箭双雕,和读者开个玩笑,也测试一下读者的智商和情商。贾宝玉在家里排行第几,对史姑娘来说,其实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她对贾宝玉的称呼,不仅道出了史姑娘对这位哥哥的认识,而且道出了这位“天下第一情种”的人间真相。

        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对Chat⁃GPT大失所望。我所从事的专业——比较文学——让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文学语言的精微之处,人的情感的微妙之处,人与人以及人与世界的复杂关系,是并不太容易、也不应该用机器翻译的方式来理解和处理的。单纯用“机器翻译”的方式来理解文学、理解文化、理解文明,只会犯简单化的毛病,只会使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变得“一根筋”“没意思”,甚至程式化、固化。

        回到上面的例证来说,实际上,以The Mirror of Romantic译《风月宝鉴》,并没有真正传达曹雪芹对贾瑞那类不懂真正情感的人渣所表达的暗讽乃至否定;而以 The Tale of Brother Amor译《情僧录》,则不仅多多少少错会了拉丁文Amor这个词的意思,而且尤其重要的是,它更多地让人联想到基督教教会里教友之间brother and sister即兄弟姊妹的互相称呼,却并没有传达曹雪芹通过这个书名所“内涵”的讽刺,至少也是玩笑。僧,却是个情僧,他怎么能做到四大皆空,怎么能看破红尘? 何况,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曹雪芹还特别巧妙地指出,这个书名不是他起的,而是得之东鲁孔梅溪。不要忘记,东鲁可是孔子和孟子的故乡。因此这里的这个梅溪,如果不是姓孔,从中国儒家文化的意义上来说,他也应该至少姓孟才好。而梅溪,就更可能是个语言游戏,很可能又是一个谐音梗:“没兮”或者“没戏”。当然,你不必说这是道家:“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但是,在这个短短的书名中,中国文化的三大面相——儒释道都凑齐了,翻译起来确实太困难了。

        看来,我给ChatGPT出的这个测试题,可能有些难为了Ta。这甚至不是机器翻译的错误或低能,而实际上从反面说明了文学与文化中,总是有一些不可翻译的东西。这种不可译,甚至使我们认为,这就是一种文化的独特性,乃至排他性。

        因此,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Karl Jaspers,1883-1969)在《历史之起源与目的(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一书中提出了“轴心时代(Ashenzeit,Axial Age)”概念。在他看来,从遥远的古代,也即公元前8世纪到前2世纪之间,世界文明开始逐步定型,朝着三个大的方向发展,并规定了今后大的演进方向。

        他用三个伟大的名字来代表三种文明。华夏文明的圣人,就是刚才说的来自山东的孔子;希腊文明也即西方文明的代表是苏格拉底;而印度文明的代表,则对应的是释迦摩尼。

        和雅斯贝斯的说法相呼应,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在《历史研究》一书中,则将整个世界文明分为26种。其中中国文明是其母文明远东文明的子文明,而越南、朝鲜等等则是中国文明的子文明。

        与雅斯贝斯及汤因比可以对照的,是中国思想家梁漱溟(1893-1988)先生。他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则将中、西、印文化概括为三种不同的人生路向。西方文化是征服自然、改造环境的路向,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简单说来,依梁先生的看法,西方文化是“向前的”,印度文化是“向后的”,而中国文化则是“持中的”。

        对中国文化特别是中国的审美文化与其他文化的不同,北大的另外一位哲学家、美学家宗白华(1897-1986)先生在著名的《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引述《西方的没落》一书作者施本格勒的观点,形象地指出:

        每一种独立的文化都有它的基本象征物,具体地表现他的基本精神。在埃及是“路”,在希腊是“立体”,在近代欧洲文化是“无尽的空间”。这三种基本象征都是取之于空间境界,而它们最具体的表现是在艺术里面。埃及金字塔里的甬道,希腊的雕像,近代欧洲的最大油画家伦勃朗(Rembrandt)的风景,是我们领悟这三种文化的最深的灵魂之媒介。

        对宗先生来说,中国文化与上述三种文化,尤其是与近代欧洲文化有显著不同。他说,中国文化是“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来看空间万象,我们的诗和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不是像那代表希腊空间感觉的有轮廓的立体,不是像那表现埃及空间感的墓中的直线甬道,也不是那代表欧洲近代精神的伦勃朗的油画中渺茫无际、追寻无着的深空,而是‘俯仰自得’的节奏化的音乐化了的中国人的宇宙感。”

        也就是说,中国人的审美意识最集中的代表不是甬路,不是雕塑,不是油画,而是山水画,是诗,是中国诗与中国画中节奏化了的、音乐化了的自然。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尤其是在宋元山水中,在唐诗中,空间是被时间化的。我们看范宽的画,看郭熙的画;看李唐的画,看刘松年、马远、夏圭的画——最近我恰好有机会去杭州看了大型的《宋韵今辉》画展,我们看到的山水画中,人是非常非常小的,与伦勃朗、维米尔等西洋画家的人物画相比就更是如此。唐代画家、诗人王维的《山水论》一文,甚至有“丈山尺树,寸马分人”的说法。我们也看到,所有的画,其透视关系,事实上都并不是我们的肉眼所见,而仿佛是有一双精神的眼睛在让我们观察、体味乃至沉浸于自然之中。在散点透视而不是焦点透视关系中,我们看到画中人在看山水,我们更看到这个看山水的人,在看另一个人看山水。这种多重视角与时空交错,这种空间中的时间关系和音乐关系,不能不让我们想到了现代诗人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怎样的一种复杂而有味道的世界存在方式,同时也是我们观看世界、处身世界的方式? 至少在古代中国人看来,多元、复沓、互为主体、物我相望——互相望见,又物我相忘——彼此忘记,才是一种真境界。而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作为中国人,我们从小就应该不难理解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从一个熟悉的窗口,尽管相隔好几个朝代,相隔一千余年,我们依然能和老杜一起欣赏飞行而过的黄鹂和白鹭。小小的黄鹂,和成行的白鹭,如时间般自在飞行,与窗外的西岭和门外的东吴,小与小、静与动形成有意味的对照。而更有意味的对照是,千秋雪与万里船的对照,是无尽的时间与无穷的空间的对照,它让我们回到汉语中“世界”这个词的本来意义之中,世就是时间,界就是空间,尽管这个概念来自佛教。

        这就是中国山水画的空间意识,蕴含时间的空间意识。这就是中国人的时间与空间交错并交融的审美意识。这就是杜甫的“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这就是“白波吹粉壁,青峰插雕梁”,这就是“江山扶绣户,日月近雕梁”……江山岁月,岁月山河,这就是中国精神。

        这就是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就是陶渊明的“俯仰终宇宙,不乐复如何”! 这就是刘勰的《文心雕龙》中所说的:“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这样一种往还、吐纳、赠答,何其美妙,又何其自然!

        当然,我们这样跟随着宗白华先生,一起来体认中国画、中国诗,以致中国文化的美,体味中国文化的丰富与独特,其实不应该忘记的恰恰是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宗先生对中国文化的上述理解,恰恰不是在一种封闭的知识范围内获得的。正是基于对不同文化的了解乃至理解,基于开放的思想和开放的精神境界,宗先生才能带领我们看到中国文化的美妙与精深。

        事实上,宗先生不仅深入研究中国美学,尤其是画与诗,是《中国哲学史提纲》的作者,他还是一位具有深厚德国哲学与美学素养的学人和思想家。大家都知道,他是康德著名的三大批判之一——《判断力批判》的译者,也是《西洋哲学史》的作者。他的文章广泛涉及歌德、席勒、叔本华,涉及莎士比亚戏剧,乃至柏拉图对话录。我们每一个阅读德国启蒙哲学的中国人、每一个希望了解欧洲哲学史和思想史的中国人,都无法忽视宗白华这个名字。

        早在1919年,宗白华先生在《为什么要爱国(中国的可爱处在那里)》一文里说过下面的话:

        大凡一国家的土地民族总有他特长的优点,也有他遗传的弱点,将来世界人类全体的进化就是将各地民族的优点充分发展,弱点调整和消灭,总汇成一个更幸福的世界,更优秀的人类,这个大事业是世界各地民族的共同责任。各地民族须解决他自己的问题,发展他自己的优点,以共同解决世界问题,促进世界的进化。并不是狭义的国家主义,也不是空言无着的世界主义,是真诚诚挚世界主义下的爱国心与爱国运动。

        今天,我们学习讲述中国故事,深味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需要的恰恰是像宗先生这样开放而开明的心胸和襟怀,以及对于中国文化、对于世界文化的丰富感受力与想象力。

        今天,我们学习讲述中国故事,深味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依然需要的是宗先生所提倡的“真诚诚挚世界主义下的爱国心”。

        这种“世界主义下的爱国心”,与任何试图将中国文化固化的思想不可同日而语,与任何把中国故事讲得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可同日而语,也与任何封闭的、模式化的思维,事先给出标准答案的思维——哪怕是ChatGPT式的思维——不可同日而语。

        事实上,宗白华先生的思想也并不是孤立的存在。

        早在20世纪初年,王国维就说过:“同此宇宙,同此人生,而其观宇宙人生也,则各不同,以其不同之故,而遂生彼此之见,此大不然也。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

        陈寅恪先生也说过,我们一方面要“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另一方面又要“吸收输入外来之学术”。只有这样中国文化才能“扩大恢张”,“别创空前之势局”。

        我们所熟悉的鲁迅先生,则在大力提倡“拿来主义”的同时,说过下面的话:“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

        我们的伟大经典《中庸》更告诉我们:“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我想,今天我们如果要正确地讲述中国的故事,我们就应该记得古人这“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教诲,这才是中国故事的中心思想之所在。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这才是中国文化的生命力之所在。“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

        这是ChatGPT无法生动讲述的中国故事,但这是我们必须认真、诚恳而又从容讲出的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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